第六章
我们的甜蜜深圳 by 海岸
2018-5-26 06:01
第六章
我从浦尾村出来,灵魂的翅膀被细密的雨水浇透了,羽毛再不能彭松华丽,像一把腐烂的稻草粘贴在身上,只剩下一具能行走的躯壳。
浑身湿重,脚步艰难。
失恋就是失败,我尝到人生失败的滋味。如果让我回到当初,我肯定不会让鱼妮独自来深圳,我会陪她一起来。
深圳,你是什么?你是一棵迷惑人的食人树?还是一只巨大的染缸?接近你的人不被吞噬,也将被你改变原来的颜色。
走在清冷的街头,那时候我是孤独的。如果我能把真实的自己置放进[虚幻的梦境,把失败的疼痛一点点播撒在路边,期待黎明来临之前,从梦境中清醒,忘了疼痛。
鱼妮,如何让我找到你,唤醒梦中的我,重新振作,有勇气站起来。
没有人告诉我,没有人解救我。
我不知我如何继续寻找,不知往哪个方向寻找。
那天,我沿着深南路往西,没有阳光的天边像缺爱的妇人的脸,长期失眠阴郁透明。
这个时候我想到来时的路,我是从南头关进来的。
我想,往北不会错的。
行人匆忙从身边走过,有穿雨衣,有打伞,声音悉索,像惊飞的鸟。
树杆流着黑色的液体,树干黑了。
楼群集体流泪,像一群眼疾病人,相对默默无言,谁也不挨着谁,害怕传染,谁也不搭理谁。
我跌跌撞撞,雨水顺着头发和前额,流进衣领。我深一脚浅一脚,路面积水成汤,鞋子里灌满泥水。
我像跌进水里的昆虫,奋力挣扎。
经过身边的行人诧异地望我一眼,以为我是昨夜喝醉的醉汉,看一眼远远躲开了。
九十年代的深圳,雨天仍在街头行走的人,大多是来深圳寻梦的年青人,他们不为爱情,也是为了寻找更美好的生活。
走过田面村,路边停着一辆辆拉沙石的泥头车,车底积着一滩滩红色泥浆。
远处山坡上,红色的吊车臂膀凝固在半空,像一条条生锈的枝杆,僵硬在灰暗的天幕下。
我知道,天晴的时候那边会尘土飞扬,挖山运石,渣土车往来穿梭,一派繁忙的景象。
这个时候人和车都歇息了,我在奔跑。
什么时候雨停了,我不知道。我看到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我正在爬一个高坡。
站上坡顶,看到香蜜湖度假村,还有那片能让人生出无限联想的香蜜湖。
湖上长长的速滑道,在流淌的细风水雾里纹丝不动。
穿过云层的太阳就这样笼罩着眼前楼群和纹丝不动的滑道。
这是一幅画,背景是阳光和蓝天,远山雾带悬挂半空。
望着眼前这幅画,我有了知觉。
抬眼四望,我看到湖岸右则连绵成片的棚屋和葱绿的荔枝林,离我最近的是一家名为深茂家具厂的白底红字广告招牌,再往上是一片破旧的木板房。
我站在路边,望着前方,再往前,离南头检查站不远了。如果出关了,接下来怎么找鱼妮。
太阳晒热了我的衣服,皮肤能感受到潮湿的水汽往外蒸腾。
恢复知觉,饥饿和疲惫向我袭来,我知道再也走不动了。爬上土坡,坐在“深茂家具”广告牌下的一块石头上,几块石头呈三角形固定广告牌。
晒热的石头给我冰冷的体内注入一股暖流,我无法抵御饥饿和疲惫带来的困倦,可我无法瞌睡,神经像绷紧的琴弦,大脑里无比理智地冒出一个念头:你必须找到一份工作,先养活自己,完成来深圳的心愿。
我爬起身,望着深茂家具厂的广告牌,心想,我在这里歇脚,难道是老天告诉我这个厂能留下我?
人在最无助的时候,仰脸望天,求上天保佑。
我顺着坡道再上一个土坡,看到一片木板结构铁皮盖顶的简易厂房,还没走近厂房,已经听到里面砂纸打磨的嚓嚓声,显得热闹,嘈杂。
我把眼睛贴近木板缝隙,看到几个人正在打磨家具,他们每个人头戴废旧报纸折叠的帽子,有的嘴上戴着口罩。我闻到油漆和天拿水的味道,有些刺鼻子。
工人们手上的砂纸在家具板壁上使劲摩擦,这种活我虽然没干过,但我相信自己能干。
我没去多想,使劲拍打木门。说是木门,其实仅是木板条钉成的木框,像画家用的画框,从外面能清楚看到里面的一切。
敲门声让里面的人停下手上的动作,嘈杂声消失了。
2
有个年轻人走到门边,拉开门,摘下头上纸叠的帽子。我看到来人鼻翼两侧以及眉毛满挂着粉尘。
开门的人年龄和我差不多,二十多岁,他问我什么事?找谁?
我能听出他是北方人,心里立刻有一种亲切感。
“这里招人吗?这活我会干。”
“你懂木工?”
“我懂。”我硬着头皮说。
“武老板,有人找活干。”
开门的人冲里面喊了一声,再对我说:“你哪里人?进来吧!”
“江苏人,你呢?”
“山东。”
小伙子说着,冲我咧嘴笑了,露出右边一颗虎牙。
我对这个长一颗虎牙的山东小伙子产生好感。
老板来了,客家人,精瘦,牙齿抽烟熏黑了,像烟熏的腊肉。老板上下打量我问。
“你学过木工?”
“学过初级,拉大锯扯大锯,弹木线。”
我硬着头皮说谎话,我没做过,但我见过,多是两个人合作的活。
“老板,留下他吧。”山东藉的小伙子说。
瘦老板瞪了他一眼说:“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小伙子冲老板做了个鬼脸,缩到老板身后。
瘦老板上下打量我片刻说:“三百五一个月,干不干?”
“我连连点头说:“干,我干。”
小伙子见老板收留我,高兴地说:“老板,把他分到我们组吧!我那组人手不够。”
“去吧!好好干,干不好卷铺盖走人。”瘦老板说完丢下我转身走了。
这个老板连我的名字也没问,把我留下了。
山东小伙子说:“来,跟我来这边。”
我走进光线暗淡的厂房,绕过一件件东倒西歪的半成品家具,小伙子拿起一张崭新的砂纸递给我说:“你打磨这件。”
我看到一只一人多高的衣柜,我接过砂纸,忘了饥饿疲惫,用力打磨。
沈小丛应聘的公司名叫亚世电子元器件公司,工厂在宝安区公明镇,公司总部在华强北电子大厦。公司主营电子元器件,计算机网络产品。沈小丛到公司总部报到当天,被人事部指定派去公明镇电子厂流水线工作。
沈小丛不知道公明镇在哪,上车前,同去工厂的任小刚发牢骚说,公明镇离福田好远的,早知道不来这破公司应聘。任小刚与沈小丛同一天被聘用,任小刚来深圳时间长,他曾在公明镇打过工,没想到又回到公明。沈小丛听任小刚发牢骚,刚上班的喜悦被冲淡了,情绪被任小刚的沮丧和不满感染。得知公明镇与福田区有一定的距离,他也不想干了。
沈小丛不想远离市区的真正原因,是觉得任千雅在市区,有可能就在华强北。在沈小丛看来,离开市区便是远开任千雅。
还有,他知道华强北电子市场,充杂大量假货,他怀疑自己应聘亚世电子元器件公是不是生产假货的作坊。
况且,深圳仅有的两个朋友都在福田区,离开福田,沈小丛心里不踏实。
沈小丛犹豫去还是不去,不去就意味着失去这份工作。他给我打电话,问我,该怎么决定,去还是不去。
我听了,也觉得公明镇离福田有点远,再说派去工厂流水线工作对沈小丛来说的确有些亏。仔细一想,又觉不可能。沈小丛是一个即将拿到工商管理硕士学位的毕业生,这个公司的老板没理由这么不重视人才,将他放在流水线当计件工人。我了解电子厂流水线人员结构,多是初中毕业的农村青年,没有一技之长,学历限制了自身上升空间,因此甘于长期做这种简单重复的计件工作。
想到这层,我对沈小丛说:“你刚到公司,要耐住性子,眼下对整个公司性质以及运营模式都不了解,公司不可能对你委以重任。再说你学位证书还没拿到,公司将你当本科学生用,放你到基层熟悉公司主营产品、业务,在正常范围内,他们总归要考察你各方面的素质,尤其是看你的能力和人品。重用一个人之前,是要经过一番锻炼和考察的,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沈小丛听了我的话,沉默半晌没言语。我知道他还没想通,问他:“合同签了多久?薪水有没有谈。”
沈小丛说:“试用期每月两千五,合同没正式签,公司人事说,进工厂工作一段时间再签。”
我想了想说,没签合同,这更好办呀,你去工厂看一下,不满意可以随时走人的。
沈小丛想通了。
3
其实沈小丛并非听了我的话想通了,是我的话启发他另有想法。他认为,公司总部设在华强北步行街这样的商业旺地,应该具备一定的实力。虽然在学校听说过深圳华强北是中国电子产品水货最多的一条街,但是,这个电子市场庞大,交易活跃,产品远销海内外,难免存在鱼龙混杂的现象。无论如何,先去工厂了解公司生产规模再作打算,权作在深圳实习三个月,两千五百块够吃饭,有地方睡觉,暂时解决深圳立足之地。
沈小丛想到这层,没再犹豫,登上公司送他的面包车。
去公明镇的途中,同车的任小刚大发牢骚,开车的司机也听到了。
沈小丛始终没说埋怨的话,反而劝任小刚到工厂看看再作打算。
他俩被送到亚世电子厂职工宿舍,已经接近午饭时间,司机将他俩交给工厂姓顾的主管,独自开车回去了。
沈小丛任小刚各自拿着行李上到三楼宿舍,顾主管交待他俩食堂开饭的时间是十二点,吃完饭整理一下行李,下午一点上班,到时派人来接他俩去厂里。
沈小丛听到中午只有一个小时吃饭时间,心想工人的工作够紧张的。
工人集体宿舍有两栋,男工住A栋,女工住B栋。任小刚站在窗口望着对面的楼上的字,“噗”笑出声说:“靠,公司宿舍分配很到位呀,一点没浪费。”
沈小丛没明白任小刚说的什么意思,望着墙上的字,茫然地问他:“什么分配没浪费?”
任小刚说:“女人全在B栋。”
沈小丛这下明白了,没忍不住也笑了。
沈小丛看到回到宿舍的女工统一身着红色上衣,蓝裤子,年龄全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很少看到年纪大的。就在这时,楼道里响起纷乱杂沓的脚步声,还有相互追逐疯跑的嬉闹。
沈小丛看了一下手表对任小刚说,咱俩去吃饭吧。任小刚没理沈小丛,他和衣躺在床铺上,双手垫在脑后无精打采地说没胃口,然后侧身而卧,表明了不愿再说话。
沈小丛觉得这人情绪无常,说下流笑话笑得挺开心,没两分钟一下子变成另一个人。
沈小丛没把任小刚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放在心上,估计他情绪仍没转过来,仍在后悔来公明镇。
沈小丛站在三楼窗口,看到回宿舍的女工手上拿着不锈钢餐具又走出宿舍,往另一幢平房的方向,估计食堂设在平房里。他想既来之则安之,先去吃饭,伙食好不好也能看出这个公司的经营状况,老板是否抠门。
沈小丛拿上自备的碗勺,临出门时没忘了问任小刚,要不要帮他打回来。任小刚身子没动,没好气地说,不用了。
沈小丛摇摇头,仍“呵呵”笑了笑,开门走了出去,他跟在同楼层去男工身后,往食堂走。
如果不是男女穿着同样的服装,沈小丛真以为是去大学食堂买饭。他望着一张张年轻的富有朝气的脸,心头的郁积消散许多。
走进食堂,沈小丛欣慰地笑了,他闻到空气中饭菜的香味,排队买饭的人,站成一排排,往窗口慢腾腾挪动,她们趁短暂的相聚机会说说笑笑。
他们正年轻,流水线上正襟危坐了一个上午,工作时间不能敞开心扉,随心所欲说话,这个时候,她们像一群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欢声笑语。
凡是排队扭结的女孩子,肯定是老乡,有说四川话的,有说广东话的,有说湖南话的们。她们旁若无人,无拘无束,各种家乡话混杂裹夹,像窗口菜盆里的素三鲜。
为数不多的几对恋人,小声窃窃私语,男孩子手里端着两个人的餐具,女孩子亲昵地帮男朋整理衣领,头发,眼里充满爱意。流盼的眼神和细小动作,让没有谈恋爱的男孩羡慕。
沈小丛排在队尾,微笑地看着她们嘻嘻哈哈欢蹦乱跳,嬉笑与食堂饭菜香气搅拌成团,在空气飘荡,勾出沈小丛的饥肠感。
排在沈小丛前面的两个女孩交头接耳嬉闹,其中一个躲闪对方挠胳肢窝,往后退,她的后背撞在沈小丛胳膊上,脚踩在沈小丛的脚面。
女孩子“哎哟”一声惊呼,回头冲沈小丛歉意地伸了伸舌头,沈小丛以为她会道歉,他说:“没关系。”
踩他的女孩子并没道歉,听到沈小丛说没关系,做鬼脸与另一个女孩窃窃私语,相互捂嘴偷笑。
4
沈小丛闹了个大红脸。
踩了他的脚尖的女孩子,原本捂嘴笑的,却又回身看了沈小丛一眼,放下捂嘴的手对同伴说:“你看他像不像李敏镐?”
“李敏镐?”
“《爱情餐歌》演服务员的。”
两个女孩子回头上下打量沈小丛,踩了他脚的女孩子问:“有人说你像李敏镐吗?”
“没有,不少人说我长得像憨豆。”沈小丛一本正经地说。
“憨豆?谁说的?说你的人眼睛长了痔疮。”另一个女孩说。
“哈哈。”
“你不像憨豆,你像孔乙己吃的茴香豆。”
沈小丛被逗笑了,他没想到俩女孩当着陌生男人的面,如此活泼。
踩了沈小丛脚的女孩没有笑,眼见沈小丛笑得开心,白眼瞥了一眼女伴说:“你这人真下流。”之后她转脸对沈小丛说:“你是新调来的厂长吗?”
“新调来的厂长?”沈小丛反问一句,随即明白对方看到自己没穿同样的工服,误认为自己是管理层的人了。
沈小丛问:“你看我像厂长吗?”
另一个女孩收起调皮,她不在乎同伴给她白眼,凑过来上下打量沈小丛,她说:“有点像,你看起来挺有文化的,是大学生?”
沈小丛被两个女孩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面露羞涩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流水线上的。”
“骗人!你如果骗人就是四条腿的动物。”踩沈小丛脚的女孩鼓着鼻子说。
对话引来边上排队的几个女孩的注意,她们也盯着沈小丛上下打量,异口同声说:“你骗人”。
“啊!有五条腿的吗?”沈小丛委屈地问。
“有呀,乌龟五条腿。”一个女孩抢着说。
“四条。”沈小丛强调说。
“你从后面看过乌龟走路吗?加上尾巴,五条。”
沈小丛无语,心里嘀咕,好嘴难敌群嘴。
“如果你是新来的厂长,以后要关照我们几个呀!” 踩了沈小丛的女孩说,她说话的口气,像是这群女孩的小头目。
沈小丛问:“为什么说我是新调来的厂长?你们一起骗我。”
“都在传顾厂长要回总公司,换一个新厂长来。”
“不过,你太年轻了,不太像新厂长。”边上一个女孩子说。
几个女孩子不管不顾,七嘴八舌自顾叨叨。
沈小丛想到前面领他去宿舍的顾主管,难道他是厂长?
沈小丛见窗口打饭的人不多了,几个女孩子光顾说话,他提醒她们说:“中午只有一个小时,你们不怕迟到扣钱吗?”
这群女孩看了看窗口,连忙拿着餐具围过去。
沈小丛目光扫遍食堂,发现排队打饭女多男少,只有自己和食堂工作人员穿便服,难怪她们把自己当新来的厂长。
沈小丛把餐具伸进窗口,看到踩了自己脚的女孩子并没走,站在另一个窗前,他缩回餐盘,让她先打饭。
“你真的不是新来的厂长?”
“我今天刚来报到,但不是厂长。”
女孩子听了,羞赧一笑,说:“我叫梅莉,湖北人,你呢?”
“沈小丛,江苏人,我在武汉读的大学。”沈小丛说。
“你真是大学生?”
梅莉说话时面露惊讶,甚至有几分失望或不满。
沈小丛如坠云雾,没明白她为何有如此反应。再看不远处两个女孩咬着耳朵小声嘀咕,看梅莉的眼神里夹着鄙夷和不屑。他心中暗自吃惊,明白她俩眼神里的醋意,想不到第一天来,引起几个女孩的注意见。心中虽说有小小的得意,更多的是诧异。都说电子厂女多男少,男女比例十比一,严重失调,沈小丛亲眼所见,这回信了。
正当沈小丛准备回答梅莉的提问,看到几个没穿工服的人走进食堂,他们径直往沈小丛这边的窗口走来。沈小丛认出走在中间的顾主管,梅莉也看到了,她丢下沈小丛,端着餐盘走向最远的窗口。
沈小丛不知道梅莉为什么见到顾主管就躲开了,也许顾主管平时工作管得太严厉了。沈小丛无暇他顾,主动上前打招呼。
“顾主管,你好!”
顾主管身边一位男青年抢先说:“是顾厂长。”
沈小丛连忙纠正说:“顾厂长,不好意思,我弄错了。”
沈小丛向顾厂长打招呼的同时,与顾厂长身边的每一个人点头示意。他估计,这几个人应该是亚世电子厂的负责人和高层管理,以后就是自己的领导,所以他显得既礼貌又客气,但他没有点头哈腰。
5
沈小丛看出来了,顾厂长很有威信,他们的到来,饭堂里嘈杂声也小了。
“你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来厂里主要是熟悉公司的产品,下午上班,我会带你们到流水线上看看,熟悉一下公司情况。咦!任小刚同志没与你一起来吃饭吗?”
沈小丛听了顾厂长的话,有些不敢相信。来的时候人事经理什么也没说,没有向他透露来厂里做什么工种。听到顾厂长问起任小刚,他如实回答。
“哦!任小刚说肚子不饿,没下楼。”
“你抓紧时间吃饭吧,我们中午只有一个小时午餐时间。”顾厂长说远与几个管理人员走进一间小包间。
沈小丛知道,小包间专为管理层人员就餐设置的。想着午餐时间很短,不敢耽搁,连忙掏钱买了饭菜。
他端着餐盘左看右看,找到人少的角落,走过去坐下来专心吃饭。
在食堂就餐的人不多,大部分员工打了饭拿回宿舍吃了,湖南四川广西藉的人爱吃辣椒,宿舍里有私藏的辣椒。
沈小丛独坐一隅,漫不经心地吃着饭。想到刚才与几个女孩子说话,忽然想起与任千雅在大学饭堂相遇的场景,他闭上眼睛,任千雅说的话从大脑往耳朵外面漂。
“我虽然是学财经的,但是,设计这点小误会,耍这么点小聪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此时,沈小丛耳边回荡起这段话,不像当初听到的那样,从心里往外甜,无比受用。
刚才踩自己脚的梅莉是不是有意往后退?
一种说不清的别扭梗阻在他的胸口,他打饭时候还有饥饿感,此时饭菜在嘴里,无滋无味,形同嚼蜡。
沈小丛放下勺子,掏出纸巾擦嘴,他看到四十五度角一个女孩子,她的一双眼睛火辣辣地望着他。
沈小丛依稀觉得她就是之前踩自己脚,名叫梅莉的湖北藉女孩子。
沈小丛心头一紧,手指一松,纸巾掉进饭盆。
他重又捡起纸巾,揉成团,装进口袋,躲开梅莉直视过来的目光。
沈小丛掩饰心慌,重新拎起不锈钢调羹,在盆里搅拌几下,铲起满满一勺饭菜,硬往嘴里塞。他连续几勺把嘴塞满了,伸长脖子使劲嚼。
他做这些动作,没有抬头,是要发泄或者驱赶堵在心头的不快。
沈小丛心想,为何总在饭堂相遇女孩子,都是湖北人。是人们常说的,命中注定吗?
他右手握着不锈钢调羹,左手撑住脑门,默默提醒自己,第一天进工厂食堂排队买饭,人家只是意外踩了你一脚,和你多说了几句话,别无他意,是你自己想多了。
想到这里,沈小丛又有了胃口,他口中用力嚼着饭菜,连同自责一同吞进肚里,他目不斜视,没往梅莉坐的方向看一眼。
最终,沈小丛坐不住了,匆匆忙忙扒了几口饭,端起餐具快步走出食堂。
原本他要在饭堂门前的水笼头下洗好餐具再回宿舍的,担心碰上梅莉火辣辣的目光,低着头匆匆走出食堂。
回到宿舍门前,沈小丛以为任小刚睡了,担心吵到他,轻手轻脚开门进门,却看到任小刚躺在床上,双手仍垫着后脑勺,双眼睁着,望着房顶左转右转。
沈小丛放下餐具,笑着说:“以为你睡了,我在食堂碰到送我们上楼的顾厂长,简单和他聊了几句,他说一点钟派人来接我们去车间。”
任小刚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是应答还是不耐烦。
沈小丛见状,想找一个让任小刚感兴趣的话题,想起食堂里女孩子比男孩子多,笑呵呵地说:“我看到好多漂亮女孩子在饭堂吃饭,好像都是单身。”
果然,这句话让任小刚翻了个身,他面向沈小丛侧躺,他说:“你没在工厂打过工。深圳这样的电子厂、服装厂基本都是女孩比男孩多,真正漂亮的没几个,你说的是假话。”
“真的,我不骗你,我真看到有漂亮的。”沈小丛说,他的表情严肃,煞有介事。
“兄弟,别骗我了,我在公明一家服装厂打过半年的工,里面的打工妹百分之百从农村来的,说实话,我没觉得有几个长相能用漂亮两个字形容。在深圳,有点姿色女孩子,不会甘于工厂打工。即便是农村来的,工厂做个一年半载,了解深圳了,便想往外飞了。”
6
沈小丛无从反驳任小刚的话,因为他没有深圳的工作生活经历,举不出更具说服力的事例。
沈小丛微笑了一下,没有争辩,却让他想到踩到自己脚的梅莉,以及她火辣辣的目光。可是,直到此时,沈小丛也没有想起梅莉具体长什么样。留在他记忆里的是一片红色,每个人相同的红色上衣,把面孔也映衬得红彤彤的。除了高矮不同,根本分不出美丑。再说,当时沈小丛也不好意思直愣愣盯着她的脸仔细看。
沈小丛摇了摇头,觉得也并非如任小刚说得那么不堪。
“你跟顾厂长聊什么了?”
任小刚见沈小丛没有回自己前面的话,反问他。
“没啥,随便说了几句话,食堂人多,嘈杂,说话费劲,听也费劲。”沈小丛说。
任小刚点头。
“兄弟,你老家哪的?”任小刚问。
“江苏。你呢?”沈小丛问。
“湖南娄底。”任小刚答。
“哦!我知道曾国藩故居在娄底。名富厚堂,又名毅勇侯第。”
“对,在湖南娄底市双峰县,我老家离曾国藩的故居不远。”
“湖南出名人。”沈小丛说。
“还出土匪,湘西是有名的土匪窝。”任小刚说。
沈小丛被逗笑了,他见任小刚并非孤僻不擅聊天,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分。他很想说说在食堂被女孩踩到脚的事,话到嘴边又止住了。这样的事说出来,只能让任小刚觉得好笑。
沈小丛能看出来,任小刚根本不再乎这份工作。
沈小丛整理了一下床铺,进洗手间简单洗漱一番,看手表,还有十分钟,他刚想坐在床铺上休息片刻,却听到有人敲门。他起身拉开房门,站在门外的正是顾厂长。
简单客气几句,顾厂长问咱们现在去厂里。沈小丛说没问题,顾厂长,我一直在等您。
“叫我顾歌。”顾厂长伸出手。
“你好顾哥!”
沈小丛握住他的手,一脸的真诚。
“唱歌的歌,不是兄弟哥的哥。”
“哦!顾歌,这名好,谁都叫你哥。”沈小丛说。
沈小丛和顾歌都笑了,俩人笑完了,同时望着床铺上的任小刚。只到这时,任小刚才懒洋洋起身,他没和顾歌打招呼,被动跟在他俩身后往外走。
顾厂长皱了皱眉头,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虽然很短暂,一闪即逝,还是被沈小丛看在眼里。
沈小丛在心里警觉地敲了自己一下,顾厂长是个有心人,他的喜怒不在脸上,藏在心里。
亚世电子厂厂区与宿舍虽在同一大院,但中间被一堵墙隔开了。员工上班要穿过一条走廊,门口有两名保安值班。
保安检查严格,主要检查员工佩戴工作证,穿制服。下班检查员工出厂区有没有携带公司产品。沈小丛任小刚跟在顾歌身后进入通道,进门时被保安拦下了,顾厂长拿出工作证说明是新来的员工,保安这才放行。
沈小丛觉得保安年纪与黎谷良差不多大,心想,如果自己是厂里的负责人,一定将黎大哥招来当保安。沈小丛忽然想到梅莉问他是不是新来的厂长,她还说顾厂长要调回总公司。难道派来工厂,与当厂长有关吗?沈小丛想到这里摇了摇头,觉得不可能。自己对这个厂一无所知,虽然学的是工商管理,却没有实际管理经验,不可能进来就当厂长。
沈小丛心里默默否定自己,又有一股抑制不住蠢蠢欲动的喜悦往外溢,跃跃欲试。
他望着走在前面的顾歌,看不出要调走的样子,连忙收藏了兴奋,脚步放轻,默默提示自己别张狂,要低调。
走进厂区,看到一幢两层厂房,每层实用面积有千余平方。
沈小丛跟着顾歌走进流水线车间,只觉得眼前一亮。鼻子里闻到淡淡的松香,像打开崭新的包装盒,味道也是崭新的。
车间天花板和窗帘是天蓝色,一眼望去,阔敞明亮,一览无疑,整洁舒适。
两排日光灯将拉上窗帘的车间照得通体雪亮。
草绿色的地板漆闪着绿油油的光泽。
蓝色顶,绿色地板,与员工红色上衣搭配,色调和谐又充满活力。
沈小丛看到两条流水线像两条笔直的轨道缓缓运行,男女员工隔着流水线面对面坐着,按照不同分工,专心致志在电路板上插着电子元件。
没有谁抬头东张西望。
7
沈小丛看在眼里,感觉有些喜欢亚世电子厂了,困扰在心头远离市区的失落、犹豫,被眼前尽乎透明的车间,以及蓝绿红构建的色彩暂时冲淡了。
任小刚站在沈小丛左侧,表情无动于衷,他并没感受到沈小丛内心的变化,他的目光在右侧一排女员工的脸上逐个移动。
“我们厂用的是板链式生产线。”顾厂长作介绍。
“哦!流水线有几种?”沈小丛问。
“有滚筒流水线,倍速链装配线,网链线等,所有流水线主要靠一台带式输送机工作。”顾厂长给沈小丛讲解。
“男女按性别分布两侧,是不是分工不同。”
“女孩子心细手巧,分配更适合她们的工作。”顾厂长说。
沈小丛没有往女员工的方向细望,只是轻描淡写,或者不经意的扫一眼。他担心目光与名叫梅莉的女孩子碰在一起。沈小丛说不清为什么会担心,自己只不过与她说了几句话。他担心此时看到她,会感到不安,会慌乱,会被顾厂长发觉。沈小丛为了掩饰这种不安,故意没话找话,与他闲扯,还得装出很认真的神态。
“我们厂主要生产哪些产品?”沈小丛问。
顾厂长说我们的产品都在陈列室。
沈小丛在顾厂长带领下,来到产品陈列室,顾厂长指着陈列柜,一一向沈小丛任小刚介绍。
“主要产品,IC芯片,集成电路,电容,电阻,二极管,三极管,模块,传感器,光电器件,继电器……”
沈小丛看得眼花缭乱,他想不到规模不大的亚世电子厂,竟能生产出这么多产品。
参观完了产品,顾厂长说:“我们的产品近的销往国内以及港澳台地区,远的销往北美、南美、西欧、东欧。”
沈小丛听了顾歌的介绍,觉亚世电子公司很有规模,发展前景乐观,不是樟木头那家地下小作坊。他觉得到工厂流水线锻炼一段时间,对公司产品有一个全面了解,对今后个人发展很重要,也很有必要。
从陈列室出来,再回到流水线车间。顾歌仔细地介绍流水线男女员工正在做的一款IC芯片,SSI(小型集成电路)。男女员工神情专注,头也不抬,动作娴熟,分别往塑料基片上安插电阻电容等元器件,看得沈小丛眼花缭乱。
顾歌还向沈小丛介绍了板链式生产线的运作原理。沈小丛听得仔细认真,他觉得自己学到很多,从内心喜欢上了亚世电子公司。
沈小丛顾歌的对话,任小刚站在一旁,无动于衷,他俩说的与他无关。
看完了流水线,沈小丛问顾厂长,分配他做什么工作。
顾歌说:“总公司送你们来之前,总经理打电话交待了。你们的工作由总公司分配,不是我安排的。你分在厂部,不在车间流水线上。”
沈小丛听了有些意外,他问:“可是,我在厂部能做什么?一无专业技术,二无工作经验。”
沈小丛没想到总经理亲自安排自己的工作,虽然自己应聘最后的面试,由总经理亲自面试的,总经理仅提了一个问题,他回忆起面试时的情景。
总经理问:“你认为自己在学校属于好学生吗?”
沈小丛没加思索说:“是的,我的成绩很好,从本科到研究生各科的成绩都很优异,从没挂科。其实我想说,判断一个学生是不是好学生,成绩不能衡量全部,有很多标准,包括思想道德、实践经验、团队精神、沟通能力也都是很重要,我在这些方面也做得很好,应该说我是一个全面发展的学生。”
沈小丛一直没认为这个问题的回答让自己满意,只能说回答中规中矩,也许总经理当时就看中了自己是个好学生吧!
当时给总经理留下什么印象,他没在意,只是完全没想到下工厂是由总经理亲自安排的。
沈小丛告诫自己不能马虎,认真应对分给自己的工作,也许总公司是考验各人的能力,其中包括思想道德、实践经验、团队精神、沟通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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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歌没有注意到沈小丛的走神,他告诉沈小丛,具体工作回厂部办公室细谈。
之后顾歌转脸望着任小刚说:“任工程师,总公司根据你简历上的工作经验,以及所学专业,安排你在质检部,职务是质检部主任。你的工作岗位在二楼,有三名助手,他们已经上岗了。我这就带你上去,介绍质检部门现有员工给你认识。”
任小刚没参与沈小丛顾厂长的谈话,他一直在走神,顾厂长与他说话时,他正专注地望着坐成一排的女工,看她们谁美谁丑。任小刚想要找到沈小丛说的在饭堂碰到的漂亮女孩子,或者希望从中找到符合自己审美标准的女孩子。
他意识到顾厂长跟他说话时,他愣了一下,等醒过神的时候,看到顾厂长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他的脸刷地红了,嘴上“啊啊”几声,说:“好好,我没问题。”
“你真的知道我前面什么吗?”顾歌仍笑眯眯地问任小刚。
“我知道,我分在质检部,地点在二楼。”任小刚说完,又往女员工方向偷偷瞟了一眼。
“好,我们这就上二楼,沈小丛,刘助理先带你去厂部,我们一会细聊。”顾歌说着往二楼走,沈小丛由刘助理引领去厂部,也就是厂长办公室。
顾歌表面没有在意任小刚的心不在焉,沈小丛心里知道,顾厂长是一个有心的人,任小刚绝对没有给他留下好印象。这对任小刚今后在公司的发展,会产生影响,也许任小刚就没想过要在亚世公司长久做下去,他是故意这么吊儿郎当。
沈小丛想任小刚真的能一心二用呀,明明走神了还能说出顾厂长说话的大意,沈小丛心里说,这家伙脑子很灵活。
沈小丛又在想,有没有必要提醒一下任小刚,让他以后注意点,毕竟俩人坐一辆车来的,又住同一间宿舍。
沈小丛跟着刘助理来到厂部,有两个套间,门上分别挂着厂长副厂长的牌子。
外间共有三张办公桌,沈小丛看到一张办公桌空着,上面放着沈小丛的工作牌。他没想到自己的办公桌已经提前布置好了,虽然排在对门第一张,他心里已经很满足了,完全超出他的想象范围。
刘助理的办公桌在厂长办公室门口,另外一张桌子虽然没人坐,上面写着两个字:梅莉。
沈小丛愣了一下,梅莉也在厂长办公室?她是管理人员,不是流水线上的女工。不知为什么,沈小丛感觉有一种压迫感。
难怪她在围着一群女孩面前说话口气,像小头目。
此时,梅莉不在办公室,那一定是在车间。刚才她有看到自己吗?还是她在二楼?
沈小丛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回忆在食堂与梅莉说话的每个细节,他想从一片移动的红色里,分离出梅莉脸型,那怕一个细小的特征也好,可是,他什么也没找到,只有她说话的声音以及火辣辣的目光。
沈小丛觉得梅莉的目光也是红色的,像烧红的碳条,他担心自己的目光碰上去,被烧得滋滋冒白烟。
这时,刘助理拿来公司内部印发的册子,放在沈小丛面前。
沈小丛的心情稍稍得到冷却,他翻看了一下,有规章制度,员工手册,宿舍管理制度。刘助理说这是顾厂长交待的,先熟悉一下。
沈小丛连忙说谢谢刘助理。
大约过去二十分钟,顾厂长回来了解。沈小丛放下手中资料,起身迎上去。
“小沈,来我办公室。”顾厂长客气地对说。
沈小丛知道顾厂长要具体分配工作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