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披甲者说 by 北村
2018-5-28 19:32
你能射中天上的燕子?
黄大来援弓搭箭,一只燕子掉到半空后重新起飞。
我射中它了。
你射伤它了。
黄大来收回姿势,把弓挂在肩上。
丢弃你的弓箭罢。
他看见吴万福策马回了飞龙阁,上司日益反常的神态印在他的记忆里。在吴万福不能看到的身后,祭神的堂子已经建设完毕,燃起了三住高香。
步队的士兵在香案上供上了牛羊三牲。可以无数次重复的场景,全副仪仗,旌幡亭盖,及至三通鼓响,吴万福在飞龙阁整毕冠服,他的目光离不开一朵垂死的梅花,否则他可以望见仿佛接受检阅的士兵在场地上投下树林一样茂密的影子。
他走在飞龙阁至香堂的路上,回忆战争中的一片林于,箭链可以射光禅树的叶子,那些因风而起的战争垃圾:毁坏马鞍,折断的箭支和打湿的火药、洞开的枪伤和手中的老弓、丢弃的旗帜以及士卒的首级,风停止的时候,他靠着一棵刺树睡着了,当他被一阵马嘶唤醒的时候,孤独地站在一堆散发着污血腥味的尸首中间,喊道:人在哪里?他还可以找一匹不死的马,以一种平常到流俗的姿势跃上马鞍,拉满弓弦,却发不出一根箭支。
即便纵马驰骋,这是一匹闻风而动的团团而转的马,最后他回到了那棵刺树下,树干上插满了响翎快箭。现在他走上祭堂,一只手伸向高香,另一只手拉不断马的缰绳,无论他如何掩饰衣带间那只哆嗦的手,一切都暴露无遗。以至最终他在祭堂挺了挺身子,泥塑一样的士兵注视着他高高在上的头颅,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球,他用几乎困难的语调问黄大来:那些人在哪里?
十四年来,他重复着这套阅兵的把戏。黄大来看到他在祭堂上的身姿仿佛高高地浇铸在一匹马上,注视着成千上万列队而立的士兵和他们的影子,当他必须面对这些士兵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田野的麦浪。黄大来说:
大人,阳光遮盖了你的眼睛。
在更远的地方,例如翔凤楼,从黄大来的卧室和书房往下看练兵场,吴万福与列队士兵比府,并且是一个影子。但士兵无法摹仿吴万福站立的姿势,在一阵夹杂着本地方言的难懂的口令声中,操练的士兵改变着阵形。吴万福打完了狐山战役之后便沉默了,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口令。祭神仪式到此结束,黄大来看完了吴万福对佛像作出一通敷衍了事的手势之后,离开了临窗的椅子。
他还可以重现的一幕:在匆忙的口令声中,吴万福焚香告天,圣水寺的法师老傅念过祝文,木鱼声随即响起。完全陷于阳光之下的吴万福以及他手中的香火,抬头看天,口诵经文,士兵们回应的口令惊动了踞在枝头上的彩雉。这些动作简单得令人惊讶,吴万福走下祭堂,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他放开的双腿仿佛骑在一匹马上,他无法想象这匹虚设的马如何跨越高高的栅栏和篱笆,以至他东倒西歪地走近一棵索马的刺树,向马牟发问:我的那一匹老马在哪里?
在有些时候,老马会挣脱缰绳,在战场上,一支箭可以误击一匹马,而使骑手逃生。
黄大来离开了临窗的木椅,稿房林济深送来了整理好的文牍。他轻声向黄大来提醒向总兵报告台风消息的事情。从这里不能看见飞龙阁里的一切。当曙光欲晓的时候,林稿房会轻轻走到黄大来的床前把他唤醒,并且预报飞龙阁开门的时辰。无数次重复使黄大来能够感到林槁房特有的脚步声,在他朦胧的感觉里,林稿房的影子在四壁晃来晃去,在这些影子上,墙上的木钟、织鱼纹黄马褂,临窗的衣镜和镜台上的白玉玩器在晨曦中浙渐显出原有的轮廓。林稿房走到他的床前,不必开窗便可预知飞龙阁开门的时辰。接下来林稿房磨好墨,提捉狼笔写下黄大来一天的日程,他持笔的姿势镌刻在黄大来的记忆里。
黄大来在一日之晨,用很短的时间回忆少小时节林稿房督其习字的情形,这个破落书生在一天黄昏被黄大来的父亲请来做他的先生。此后数年,黄大来随他读了赵钱孙李念了天地玄黄,直到练就百二十斤摈铁刀的本领之后,在一个无风的深夜投了军。当他身背搭兜渡过黑河之后,看见林稿房站在对岸的木麻丛中,手提一支风干了毫毛的毛笔,风中的衣服像纸一样飘动。
现在林稿房打开木窗,飞龙阁的形状类似一把伞,甚至可以看到窗内的屏架和墙上的悬画。在更远的山的一侧,尚未建成的寺庙的尾构昭然若揭。
黄大来曾经见过的另一种情景,春日迷离,绿枝连理,髻年童子黄大来在青石板上描红。林先生反剪双手,注视着山中一座重建之中的寺庙,他专注的神情使黄大来阅读文章的时候显得心不在焉。在最初的时刻,他以学舌的方式跟着林先生背完了《学》中的一节,当他开始诵读《庸》中的另一节文字时发生了口误。
在初阳的光芒中,杲树的香味随风而至,林先生的目光跃过了溪边汲流的妇女,凝视着寺庙倒坍的情形。在百无聊赖的诵读中,黄大来几乎每天都要念错文章。
林先生最后对他失去了信心。他找来了《增广贤文》让他描红,他居然很快就在纸上写了一手好字,当他读到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时,再一次出现了口误。
林先生把目光收回来,无望地看着黄大来,这个当过文馆主持的大学士无法弄懂黄大来的心思。他看见黄大来在纸上乱抹糊涂,直到完全毁坏一张纸。当他在一天深夜目睹黄大来渡河时,才明白了一切。
当时他走到黄大来跟前,看着纸上乱画的尾构,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把伞。
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和尚。
圣水寺的法仁住持在清晨被一阵马嘶唤醒,他一醒来就听见小和尚在清扫庙堂时发出的抱怨声:庙堂的椽子要断了。法仁捏着一只如意走出佛堂,看见飞龙阁的侍从把门打开。军营中马队的行辕的轮廓隐约可见。
钟声响起的时候,他听到了风中传来的胡哨。一只受伤的燕子飞回筑在椽子上的巢穴。在掸灯的光影中,法仁坐在薄团上,他看不见近处的佛杖和香筒,口诵经文。流畅的声音不能惊动巢里的孤燕,而在佛堂中被无限放大。与此相反,扫地的小和尚此刻放弃了扫帚手捧经文,吃力地辨读一些文字,神情仿佛在极力回忆什么往事。往事是没有的,只有法仁的诵经的声音以及钟声。
小和尚注视着一只损坏的钵,有口无心地翻阅经文,他无法查找法仁口诵经文的出处,最后他放弃了这一努力,而他合上了经书的时候,法仁的声音仍在持续、超出了小和尚的意料。在诵经声和钟声的混响中,小和尚辨别出了几声隐约的胡哨,他对诵毕经文的法仁说:庙堂的椽子断了。
法仁走到一根椽于旁,注视着巢穴,说:这是一只受伤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