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披甲者说 by 北村
2018-5-28 19:32
白天的事情可以入梦,就像流水汇进大海。林稿房离开床头,他的手里拿着一技从窗台上捡来的梅花,他只能看清楚黄大来的睡态。在他的记忆里,黄大来在紧张的从军生涯中很少睡眠,有时在马上打盹,这一招是从吴万福身上学来的,他可以在马上突然睡着,让盲目的马随意行走,回到原来的地方。在一次演习中,吴万福和黄大来在一处山坡上观战,他找来一副围棋。
帮助黄大来学习最基本的技法。直到演习结束时,黄大来才知道吴万福让士兵使用了突箭。吴万福喋喋不休的讲解使他昏昏欲睡,最后他放弃了学棋的努力,怀抱一本棋谱在树下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山谷里布满了死人和中箭的马匹。
检点遗尸的时候,黄大来揪紧了马鬃,清场结束之后,吴万福和他的马顶着风打转,他发现吴万福居然在马上睡着了。在空旷的平地上,吴万福像一个稻草人。他在一棵树下醒来,眼睛里布满了迷茫。他看着平展的谷他说:
这只是一条战壕。
黄大来没有惊动他。吴万福策马上了狐山顶,他的姿态像一个举着烽火报告灾难的人。山峰在他的脚下,座下的骏马不安地刨动四蹄,鼻孔里喷着白汽。而黄大来终于跟上他,看见他在鞍上仿佛落马,双手勒住缰绳,头颈高仰,天上的云朵占据了一方天空。
这只是一条战壕。他说。他没有再人睡。
黄大来人睡了。但他很快就醒来了。操练的胡哨惊破了他的梦。他在苏醒之后精神显得异常的好,林稿房已入军中组织阅兵的阵形。
这些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士兵已经分不清口令的含义,他们的头上沾着麦芒,足踝粘着草屑,提着生锈的枪头走进校场,用一块瓦片加固枪头的接榫。
黄大来费了很大的劲才记起上任后第一次阅兵,内心被一种似乎久远而清淡的激情渐渐充满。他洗溜了双足,套上了精致华丽的蟒袍,披上坚硬的盔甲,戴上新制的红顶花翎,又在上面镶上红主石顶子,像一个瓷人。
黄大来被抬进暖轿,来到由祭佛堂子改装的阅操台,随从的卫弁把他扶到獭皮椅上。号手吹响画角的时候,黄大来说:天要下雨了。阅操官抬头看见了天上的一朵云。
当他转身的时候,黄大来已经从獭皮椅上站起来了,校场上的士兵在地上追逐,含糊的口令声划破了耳膜,黄大来像一只受惊的鸡一样跃过了阅台,夺走了卫弁手中的亭盖。
他握着亭盖跑进校场,撞倒了一个跛脚的士兵。
林稿房左侧的两名卫弁冲上去,很快卡住了他的臂膀。
五
黄大来在翔凤楼的一根雕龙屋柱旁,打开了一把伞,形成失踪的假象。他持着这把伞,从一扇门走向另一扇门,可以回到原来的地方。伞的阴影中他的影子不再重现,对于太阳来说,这些影子都是不动的。黄大来说:我有了影子。
于是就有了影子。
黄大来发病的消息没有传入军中,阅兵式如常进行,校场上抛满了军械,这些等待加固的东西形同垃圾,一阵狂风就可以刮走这些枯枝败叶。
林稿房预期的事实终于出现,黄大来找出了所有的油纸伞和布伞,检查伞骨上的接样是否牢固。他的妻妾围着林稿房,期望他能拿出一个办法。
黄大来喝完一碗中药后,扔掉了林稿房手中递来的点燃的艾条,一中国当代精品文库·历史小说卷个时辰,他已经加固好所有的伞,使它们不能收回原来的形状。
这种形状易于夹在手中。
林稿房看见他做完这一切,撑着一把最大的伞旋踵走掉,守门的卫士没有阻挡他。他穿着整洁的蟒袍,走到一片阳光之下,掉光了叶子的杏树枝桠印在眩目的地上,黄大来举着雨伞,摇摇晃晃地穿越了阳光下的树的阴影。
军械库是一个天然洞穴,茂密的木犀林掩盖了它的出口,黄大来的雨伞阻挡了阳光。库兵的姿势是经年不改的,他们看见黄大人擎着雨伞,东倒西歪地走进军械库,在军器的陈列中穿行。人迹罕至的库房的蛛丝纠缠着他的手势,迫使他面临选择,他要拿起那些锈蚀的兵器只能放下雨伞。比如一把镂龙大刀,制造的精致工艺使它成为唯一的不易锈蚀的器物,他在械列中穿行。
这些铁打的刀枪剑戟是一些陈列物,它们散佚于民间或一些战争遗址,另一些弓箭由于年久已腐朽了,像一样纸烧成的灰烬,轻轻一碰立即垮掉。
黄大来认为这是一个洞穴;树木掩盖了它的出处,库兵的姿势是一成不变的,手上的枪头闪着光芒。
他是黄大来,要提起大刀是困难的,况且手中有一把雨伞,它被固定了伞骨,黄大来举着伞,对着一些长戟发呆,雨水似乎曾经浇灌了这些东西,使它们锈蚀,再由时间重新镀亮,但它们的光芒在兵器库中不能重现,而伞下的光芒更弱,黄大来的嘴在阴影里说着话,喃喃自语仿佛在抱怨洞穴的光芒,他希望自己在更黑暗的洞里,入一些梦乡。
他不放弃雨伞,无法触及的冷兵器的种种把柄,雨水会使它们腐烂。当一个库兵把他扶出军械库时,阳光刺痛他的眼珠。雨水不会腐蚀伞骨,他想,它阻碍了风雨。
法仁第一次远足,来到了翔凤楼。他是在夕阳西落时分来临的,他带来了衣钵和拂尘,一把晒干的草药。他在雨伞的掩盖下,开始为黄大来搭脉。林稿房在军帐中点校名额,另立分册,然后驱马回府,他带回一把新鲜的苘蒿和一个毛冬瓜。丫环在上方火炉上炖烂了一味茶饼,弥漫的药味充满了厢房。黄大来注视着法仁的脸,牙齿咬着舌头,过了一会儿,他抽回了手。
法仁用毛笔写了一帖处方,感到饥肠辘辘。林稿房已在炉上烧熟了一锅素菜,在他的注视下,法仁吃完了一碗毛冬瓜和一把茴蒿,当他的喉咙被一块未熟的冬瓜噎住时,咬断了一根筷子。法仁的处方在火炉中化为灰烬,处方上的药则在炉上滚开。黄大来喝完药汤,坐在一条方缵上,看着林槁房袍子上的布扣。
林稿房收走了折断的竹筷,在他的视线里,法仁的身体在禅服里面,虬枝一样的手捻着数珠,须上沾着饭粒,拂尘的把柄握在另一只手中,接着法仁站起来,口念阿弥陀佛,他感到药力已入黄大来的骨髓,在他发放的外气中,黄大来静如处子,眼角上浮现嗜睡的痕迹。他走出门外,军帐中灵堂的丧旗迎风开展,出殡即将开始。
黄大来突然站起身,走到法仁面前。他们像一对躲雨的人。
法仁的失败加重了黄大来的病情。在田野里收割麦子的士兵会看见黄大来举着雨伞在军营或水师的浮桥上出现。他注视着桥下的流水。当他重新出现在一个废弃的兵器作坊时,身上的蟒袍已经脏乱不堪。这个作坊已经改装成一个伙房,行军锅埋在地里,露出一只耳扣。挖战壕的士兵用它来煮熟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