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1894。平壤。旅顺 by 寒禅
2018-5-28 06:01
第七十章 一篑
**************************************
“今日遇上西方记者十数人,与其聊天,得悉彼来自英、美、法、德等国,之前被安排视察我军如何善待俘虏,又如何善待当地百姓,众人无不赞不绝口,皆谓我军为文明之师、仁义之师。想及清军必拒西方记者随军之请,亦不让外国武官观战,由此观之,泰西舆论必定为我所用。”
**************************************
日军日以继夜地向平壤进发,然而,在平壤东北八十里的三登附近似乎遇到了阻滞。
约一百公尺宽的柳绿江把三登大道连同其两侧的高地拦腰砍断。江水滚滚而来,滚滚而去。数千日军驻扎在岸边,看着从渡口伸出的由小木船连接而成的浮桥残骸,还有被打捞上岸的十数具同伴的尸体。
更多的残骸、更多的尸体,早已伴随江水而去。
苦无对策。
江的另一边是隐蔽在茂密树林里的数百个奉军右营步队的勇兵。
管带徐玉生心知这里是抗击日军的好据点,于是决定离开慢条斯理的友军,率先率部赶至此地驻扎,并且特意叫上驻三登县的朝鲜炮兵搬来了仅有的两尊古老的大炮,隐蔽在树林里。待日军建好浮桥,并已登上近一百人才给以突击。虽然朝鲜炮兵荒废操练,但由于距离不远,发了十多炮后还是能把浮桥炸断。
日军猝不及防,伤亡枕藉。由于势孤力弱,无险可守,且浮桥已断,生还的日军只能急急撤回剩下的浮桥残骸上,遂水流飘到河的下游,逃不了的就只能力战而亡,又或受伤自杀。
元山支队队长,日本陆军大佐佐藤正此刻十分懊恼。他实在没有想到会中伏,因为他一直收到的消息皆谓清军不会轻易出击,只会死守平壤城中。加上自己每时每刻都在念叨那九月十五日前要到达平壤的军令,故还未等前方探兵的消息,便急不及待的决意渡江,但偏偏就遇上了清军的伏击。
那边奉军隐藏的树林里也升起了一缕一缕的硝烟,那是日军在遇袭后从对岸发炮轰击所造成。但由于树林实在太茂密,日军压根不知其对方阵地,何况早已分散树林四处,故奉军的伤亡很少。只是其中一尊大炮因为发炮暴露了位置而中炮,死了几个炮兵,大炮被毁。而日军也知道徒劳,也免得浪费弹药,故也放弃炮击。
江水浩浩而流,树影沙沙作响。
几个小时过去了。双方数千人,彷佛没有人说过一句话。目光,始终都在江的对岸。
徐玉生和佐藤正也彷佛在隔江相视。
据生还部下回忆,四周皆是敌人,压根不知道敌人到底有多少。佐藤正唯一肯定的是,对方没有多少尊大炮,必是轻装出行。但这似乎无助于自己的窘境────余下只有几艘小破船,不管以船运兵或是再造浮桥,部队要完全过江肯定要花几天的时间。而随带的粮食不多,但对岸才是可以补给的三登县。还有,过江必然只能等到夜晚,但近日月色明亮,即便清军射击的技术更差,即便大量消耗用来进攻平壤的炮弹来掩护,士兵还是要冒很大的危险。
然而,这边的徐玉生也好不了多少。看着对面鼎盛的军容,心知那最少是几千人,而自己才一个营五百不到。就算自己视死如归,但久未大战的部下们难免有人紧张胆怯。何况,看见刚才敌人遭到突击时临危不乱,井井有条,还能给自己有力的反击,若换了是自己的兵很可能是一败涂地,故深感左军门说日军不可小觑实在没错。而余下只有一尊大炮,炮弹寥寥可数,有等于无。早已派去叫后面友军赶派援兵的骑兵也久久未回。连日赶路,精神一直绷紧的将士体力也开始不继,呵欠声此起彼伏。
僵持中,急速的马蹄声突然在奉军后方传来,自远而近。
士兵们都以为是派出去求援兵的兄弟回来,谁知一看此人装束不是奉军的,而且身带令箭。
是叶志超芦榆防军派来的人。
一路马不停蹄,高举令箭,边走边喊:“平壤急令!平壤急令!”
那人至一众右营哨官哨长和徐玉生前急忙下马,气喘吁吁的,单膝跪下行礼,然后向徐玉生呈上手中的令旗说:“奉平壤诸军总统叶提督志超谕:平壤危急,前方各路出击之师马上回防!”
各右营哨长面面相觑,诧异之声不绝于耳:“怎么会这样?”“南边倭军怎会这么快就到平壤?”“现在怎么办呢?”“走还是不走?”“平壤危急怎么可能不走?”“但倭人就在对岸哪!”“不可以让他们过江呀!”“但平壤陷落咱们可会进退失据,弄不好随时全军覆没呀!”“那是总统谕令,不听可要杀头的!”没有结论下最后众人的目光自然投向没发一言的徐玉生。
徐玉生一直目光在地,屏息沉思。这时在对岸留下了复杂的目光后,转身向着众人,黯然道:“走!回平壤!”
**************************************
细雨拼命地洒下,却始终泛不起一丝涟漪。
这里是平壤的阴沟,一切污秽之物皆聚于此。平时人们皆匆匆走过,但此刻却愿意驻足围观。
他们无不撑着伞,捏着鼻子,除了,左宝贵。
铁铸般的他目光始终离不开眼前那些七横八竖的尸体。无论身边的下属怎么劝说,又为他打伞,他始终给不了半点反应。
那是,当日被自己人逼得走投无路而当众跪求自己主持公道的盛军勇兵。
发紫的伤痕布满全身。扭曲的双手被反绑身后。
比,身边流淌着的粪水还要卑贱。
眼睛没有阖上,也不可能阖上。彷佛,那是在诘问,也是唯一的倾诉。
那唯一的聆听者心头在淌血,欲喊又止。但即便喊,他又该对谁来喊?薛云开吗?但此种人可是数之不尽,声嘶力竭后天下还不是喑哑无声,继续沉沦?
目光怎么也离不开他们,因为左宝贵已经看到了很远,很远。放空了的眼睛里早已超越了时空。他看到了平壤、看到了朝鲜、看到了大清、看到了……何时,才能否极泰来?若洋人从来没有出现,兰儿,或兰儿的儿子,或儿子的儿子,也总会看见。但目下,无论多少代人,也彷佛,再看不见了。
太遥远了。一切,都太遥远了。
他觉得很冷,冷是因为自怜。他看见了未来,但却看不见希望。身后是四万万茫然的黎民,眼前是无情的历史的锋刃,那是多么的悲凉?多么的绝望?!
“军门!军门!”部下气急败坏地跑来,见其始终没反应,遂摇其手臂。
“怎样?”左宝贵如梦初醒。
“叶提督……叶提督召回了所有出击之师呀!”
“什么?!”左宝贵回过神来,牛眼圆睁。
**************************************
“你不用理他,你才是总统,用得着如此吗?”薛云开看着自斟自酌的叶志超,自己则淡淡的呷几口而已。
金凤楼里照样是翠绕珠围,嫣红姹紫。
叶志超知道自己失了仪态,瞥了薛云开一眼,喝酒的速度稍微慢了下来。此刻的他脸色已见红晕。
薛云开边夹菜边道:“这是中堂下的令,没什么好争议的!”
“但中堂可没说过撤回北路之师呀……”叶志超之所以敢撤回所有出击的部队,是因为前几天收到了中堂的急电:“揣度敌情,以元山至德阳一路可窜我后路,关系犹重。前电商令派队拦头迎击,何不于此路设法雕剿而亟图黄州?若我进攻黄州,而阳德敌众绕扑后路,则进退失据,为患甚大。”
但正如电报里说,李鸿章要撤回的只是南边出击之师,对于截击北边元山日军的部队,非但不应撤回,而且是必要的。故此,叶志超此刻既担心那个振振有词,终日逼迫自己主动出击的左宝贵的责难,也害怕自己这样做会有违中堂的意思。若是因此而影响战局,自己就算不死在平壤,也必死在国内。
薛云开还是一脸悠然:“出击,说说就容易!万一北路的倭军绕过咱们北路之师而直取平壤,那就凶多吉少!而那时候你也不用担心回去会不会受罚,因为咱们压根就回不去!”
叶志超的眼珠子往薛云开那边斜了斜。他心知身旁这个薛云开只是一味躲在自己身后,有什么事自己这诸军总统必然要背那最大的锅。只不过此刻酒意已浓,心里犯愁的他的确需要听一些安慰的话。何况薛云开最后说的,确实就是自己为何斗胆把所有出击部队撤回的原因。毕竟,作为第一个,也是至今五大军里唯一一个和倭人交过手的统领,他深知两军的差距是如何之大,而且深信清军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而已。
“叶志超!叶志超!……”声音从楼下传来,当然是那个左宝贵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