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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赤水人家 by 郑伯田

2018-5-25 17:34

第一章
  1.木楼里,叶子跪在地板上,扒着板壁。
  妈妈弓着腰,贴在叶子身后,扒着板壁。
  透过缝隙,看到的是被雪的山坡,逶迤行进的队伍。
  红旗向着更高的山坡攀去,络绎不绝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被雪的山坡。担架趔趔趄趄,顺坡而下。
  叶子从妈妈的身子底下挤出来,拉了拉妈妈的手臂:来病人了,妈吔。
  妈妈扒在板壁上,一动不动。
  叶子用劲晃了晃妈妈的肩头,提高声音:来病人了,妈吔。
  妈妈还是一动不动。
  担架爬上一个小坎,顺着田埂越走越近。
  坝子里的白公鸡警惕地迎了上去。
  妈妈任她拉扯晃悠,头也不回。
  叶子从楼梯上下来,手搭在门栓上,拉开……想了想,又插好,她扒在门板上向外看。
  渐行渐远的红旗,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音乐渐渐淡去。
  2.担架顺着田埂进了坝子。
  白公鸡奓着翎毛,“咯咯”叫着,一窜一跳,向来人示威。
  走在担架前头的小红军,嘴里“呜哧,呜哧”叫着,弯着腰挥着手臂,轰赶着一扑一扑的公鸡。
  公鸡越发蹦得欢,跳得欢。
  叶子踏上楼梯,站在半腰,双手攀着楼上的地板,探出脑袋:妈吔,来病人啦,来病人啦!
  妈妈头也不回地叹了一口气:唉,也不知道是哪个军头,糟害不糟害老百姓?
  叶子:打着红旗,领子上、帽子上还有三点红,妈吔……和遭殃军不一样,和保安团不一样……木楼门口,小战士扣好敞开的衣扣,端正军帽,轻轻喊了一声:娘娘,娘娘……在家吗?
  妈妈急步走到楼梯口,一把拉住叶子的胳膊。
  叶子挣脱妈妈的拉扯,一步跳下了楼梯。
  妈妈紧跟着跳了下去,抓住叶子的胳膊,怒目逼视着她,指了指楼上。
  叶子僵持了一下,还是很无奈地,一步一回头地上楼。
  门口,小战士还在轻轻地喊:娘娘,娘娘,在家吗……叶子重新回到板壁旁边。
  透过缝隙俯瞰,只能看到小战士背上的竹笠,肩头的枪口和停在坝子里的担架,担架上盖着的灰色棉被。
  还有蹦跳着的公鸡,向着来人发威示狠。
  远处仍然是逶迤的队伍和只剩下一点点的红旗。
  3.一缕阳光突然照亮了整个屋子。
  从板壁缝隙里看出去,太阳撕裂了乌云,将一道道金线抛向被雪的山坡,被雪的树丛,被雪的竹林,被雪的农田。
  金色的太阳已经依在山垭口,眼看着就要下山了。
  远处,逶迤的队伍仍然跋涉在雪泥中,风中的红旗,越上更高的山坡,在金线也似的夕阳里只剩下一点点鲜红。
  妈妈走到担架前。
  抬担架的几个战士揭开伤员的棉被。
  小战士站在妈妈面前:伯娘,我们这个同志……妈妈蹲下身子,看了看米新,扭回头来,问:你们是啥子军头?
  小战士:我们是红军,中国工农红军。
  妈妈悠忽起身,紧盯着他的眼睛问:从哪哈来?
  小战士:从江西来。
  妈妈:红军,就是那个杀富济贫,除暴安良的革命军?
  小战士:咋,伯娘听说过?
  妈妈点点头,深深地吸了有口气,重新蹲下,抓着米新的手,三个指头按上去:哦,听说过,听说过……江西的朱毛红军,名头大得很,干人都知道……哦,这个幺哥儿咋的啦?
  小战士:从坡上跌下,把腰节骨摔断了……
  4.妈妈继续给他摸脉。良久,“嗯”了一声,给他解开皮带,褪下裤子。
  小战士伸手抓住裤脚,想要帮忙。
  妈妈回头瞪了他一眼。
  小战士赶紧缩手。
  小心翼翼解开衣扣,脱掉棉衣,轻轻翻过身子。妈妈在他的脊梁上,先是用手掌轻轻按,再用拇指顺着脊椎骨轻轻捋。
  捋了好一会儿,妈妈站直身子,深深吸一口气,说:谁说的腰节骨断了?
  小战士:我们的军医。
  妈妈扭回头去,冲着小战士眨了眨眼睛。
  小战士眨着眼睛,不解得望着她。
  妈妈狡黠地一笑,重新蹲下,在他的脊梁上用手掌轻轻按,用拇指轻轻摸,从后脖颈直到尾巴骨,再从尾巴骨直到后脖颈。
  一边捋,一边摸,妈妈一边嘟囔:“幺哥儿,莫怕,就是摔了一下下,摔得狠了,啥子腰节骨断了……唉,莫怕,幺哥儿。就算是腰节骨断了,也能接上,包你二十天下床,三十天进城,百十天能上昆明,下成都……趴在担架上,昏昏沉沉的米新,瓮声瓮气地:姆妈,你说我还能扛枪打仗吗?
  妈妈的一只手插在他肚子底下,轻轻往起抬,嘴里呢喃似地絮叨着:能,能。幺哥儿,有一点点疼,你忍着点,咬咬牙就忍住了,咬咬牙……莫怕,幺哥儿,扛枪打仗,上阵杀敌,没得问题……幺哥,莫怕,只有一点点疼,咬咬牙就忍住了,咬咬牙……5.木楼门口。叶子捧了个罐子,迎着最后一缕阳光,眯缝着眼睛,站在台阶上。
  叶子走到妈妈的身后,抬手拨开挤在妈妈身边的小战士。
  插进肚子底下的手越抬越高,越抬越高。
  另一只手按在光溜溜的脊梁上,慢慢移动,仿佛在寻找什么。
  妈妈:不要绷着劲,幺哥儿。随着我的劲儿……随着我的劲儿……插进肚子底下的手越抬越高,拱起的脊背成了一张弓。
  妈妈:幺哥儿,就一小点点疼,咬咬牙,忍住,忍住,咬咬牙……妈妈抬起胳膊肘,猛地压了下去。
  米新”哎呀“一声惨叫。
  妈妈冲着小战士:好了,接住了。
  小战士:你不是说,没有断嘛,腰节骨?
  妈妈”嘻嘻“一笑:若是说腰节骨断了,他…他还不得吓软过去?
  说着,她收回嬉笑,皱紧眉头,叹了口气,站起身向枇杷树下走去,头也不回地:给他盖好被子,不要动他,一丝丝也不要动。
  光着脊梁的米新爬在担架上,一条灰色的棉被把他盖了个严严实实。
  叶子将手中的罐子放在地上,又把被子拉了拉,让他露出脑壳。
  6.坝子里,抬担架的几个战士,找来了竹扫帚,从木楼门口开始扫雪。
  白公鸡唧唧嘎嘎扑棱着翅膀,一下子跳上了枇杷树。
  枇杷树,叶正肥,果如豆。
  枇杷树下,有一硕大的石碓。
  妈妈蹲在石碓边,拿着小笤帚打扫碓底。
  抱着罐子的叶子站在妈妈身后,叫了一声:妈吔!
  妈妈:去拿自然铜、乳香、没药、当归、羌活……叶子不动,只是咧着嘴笑。
  妈妈拿了抹布,擦着碓底,头也没回地:叶子,去拿自然铜、乳香、没药、当归、羌活……叶子弯腰抓一把药料放进碓窝,再抓一把药料放进碓窝。
  一起一落的石杵。
  妈妈踏着石杵。
  叶子蹲下去,继续从罐子抓出药料,一把一把撒进碓窝。
  石杵一下一下捣着。
  叶子将最后一把药料放进碓窝,放下罐子,拍打拍打手,站起。
  几个抬担架的战士持竹扫帚扫雪。
  一个战士从木楼里担木桶出来,向坡下走去。
  7.枇杷树下,叶子一个前扑,捉住正从树上飞下来的的公鸡。
  公鸡”嘎哟嘎哟“叫着,扑棱出一地鸡毛。
  叶子将鸡翅扭在一起,将鸡脖子扭到翅膀底下。
  妈妈持木杓,将碓底的药料一杓一杓挖出,放在脚下铺的白布上。
  别住翅膀,窝住脖子的公鸡扔进了碓窝。
  站在旁边看的小红军看看叶子,看看妈妈,一副惊讶莫名的样子。
  石制的杵头落下。
  鲜血四溅。
  一双手将药料均匀地撒进石碓。
  石杵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8.叶子弯着腰,冲着一条狗,勾着手”咻咻“地叫。
  一条壮实的黄狗颠颠跑了过来。
  小战士更加惊讶,他颤着声问:你要做哪样?
  叶子蹲下,抚摸着黄狗的头颅、脊梁。
  石杵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妈妈踏着石杵。
  叶子抱起黄狗,抚摸着它的头颅脊梁,一步一步向石碓。
  石杵停下。
  小红军一把拉住叶子的胳膊:你要做哪样,不会…不会…把它…把它……叶子扭了扭身子,甩脱拉扯的手。
  黄狗被放进了碓窝。
  黄狗窝在碓窝里,探出脑袋,冲着叶子”呜呜“叫。
  石杵落了下来。
  鲜血四溅。
  一双手将药料撒进石碓。
  石杵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一双手将药料撒进石碓。
  妈妈踏着石杵。
  几个战士持竹扫帚扫雪。
  一个战士担着水桶进了坝子,肩头的竹担杖”吱呀呀“响。
  9.叶子接替妈妈踩着踏板。
  妈妈冲小红军招招手,向木楼后头走去。
  木楼后头是片农田,田里长着的橄榄青菜,被厚厚的积雪半掩半盖。
  农田尽头是个草棚,棚里栓着头叫驴。
  叫驴见有人过来,抬起头,”昂——“地一声。
  妈妈解开缰绳,交给小战士:抱住它的脖子,抱紧。
  小战士接过缰绳,抱住驴脖子,却扭着一张万分不解的脸,看着妈妈。
  妈妈绕到叫驴的一侧,抚摸着它的脊背,很轻柔很轻柔的抚摸。
  另一只手撩起衣襟,露出一个牛皮包包。
  打开包包,一排长长短短短刀子。
  妈妈挑了一把最长的,握着手里。
  握在手里的刀子,夕阳下闪着寒光。
  闪着寒光的刀子,一下子伸到驴的两条后腿之间。
  一串滴着鲜血的东西提在了妈妈手上。
  小战士着急地嚷嚷着:伯娘,你劁了它做啥子?
  毛驴使劲扭回头来看,后腿一蹬一弹,一蹬一弹。
  妈妈走着,说着:白公鸡、黄伢狗、黑驴屌,都是热性的……小战士伸出手去,掌心里托着五块银圆:伯娘,你知道我们红军很穷,首长说钱不多,可能亏了你……妈妈走着,说着,手里提着的驴屌,淌着血,一滴一滴留在雪地上:我家的规矩,三不收钱。干人的钱不收,老人的钱不收,好汉的钱不收……你们红军是干人,又是好汉……把钱拿回去。
  10.那串滴血的东西扔进碓窝。
  石杵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碓底的药料渐渐成了粘粘的一团。
  妈妈踩着踏板。
  小战士站在身后:伯娘,我们红军是有纪律的,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买卖要公平,你不收钱……妈妈踏着石杵。
  小战士一脸焦急,奓叉着托银圆的手收不回去:你不收钱,回去我要遭处分的,伯娘。
  妈妈放开踏板。
  妈妈伸进手去,在碓窝里揉面团也似的将药料挼起,挼成一个一个巴掌大的饼饼,摆在石碓的边边上。
  叶子将白布撕开,撕成一条一条。
  撕开的白布搭在胳膊上。
  叶子穿针。
  一条长长的白线直垂在地面。
  对接的白布拼合在一起。
  飞针走线。
  飞针走线。
  白布缝合成长长的一条。
  一个烧得通红的炭炉,摆在石碓边边。
  叶子坐着小竹椅上,举着竹签子穿起短药料饼饼,在火上烤。
  药料饼饼烤得滋滋啦啦响。
  有油状物滴下,炭炉时不时冒出一股青烟,窜起一股火苗。
  战士们将扫在一起的雪攒成一堆。
  一个战士担着木桶进了坝子,肩头的扁担”吱呀呀“响。
  11.光光的脊梁。
  米新扭着脖子看。
  叶子捧着摊开药料蹲下,猛地将饼饼按着米新的腰椎上。
  小战士站在身后,弓着腰手拄膝盖看。
  米新”啊呀“一声轻唤,白布已经搭腰上。
  一只手插在肚子下,将布头掏出来,用力缠,再掏出来,用力缠。
  妈妈站在身后看着。
  几个战士挤在身后看着。
  白布缠好,在身侧打了个花结。
  妈妈招呼几个战士:搭把手……
  几个人一点一点将爬着的米新翻过来,躺平,盖好被子。
  妈妈:幺哥儿,你姓啥子,叫啥子?
  小战士悄悄进了木楼,将几块银圆悄悄放在竹椅上,退后一步看了看,从竹桌上拿一个粗磁大碗扣住,蹑手蹑脚退了出来。
  挑水的战士将木桶倾向水缸,”哗“的一声,激起高高的水花。
  几个战士将竹扫帚倚在木楼外的板壁上。
  12.妈妈和叶子抬着担架,站在坝子的边边上,看着下了坡坎的几个红军战士渐渐远去。
  小战士回过头来,冲着她们挥了挥手。
  米新扬着手臂,手上抓着军帽。
  天光只剩下一些微明,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飘落。
  崖壁下,朦胧中,逶迤不绝的队伍仍然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担架上的米新,扣好风纪扣,戴好军帽,抬起右手,一个标准的军礼。
  音乐起:伤感悲怆渐向高亢激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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