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赤水人家 by 郑伯田
2018-5-25 17:34
第十二章 尾声
113.无月的杉树林里。
一双踉踉跄跄的脚。
石板小径贴着陡峭的石壁蜿蜒。
两条腿趔趄着,迈动着,趔趄着,迈动着,急匆匆,颤巍巍。
石壁上爬满杂乱又扭结的杂藤,黑色的毒蛇一样。
四姑娘一把扶住石壁,大张着口,使劲喘息。
石壁杂藤间,真的立起一条蛇,三角形的脑袋,一摇一摆,阴毒的小眼望着打搅了它的四姑娘。
“嘎哟”一声夜鸟的啼鸣。
蛇垂下身子,晃动着,荡悠着,一下子掉到了她的脚下,须臾“唰”地游走了。
又是“嘎哟”一声,夜鸟的啼鸣。
四姑娘扶着石壁,大张着口,使劲喘息。
114.叶子挺胸伸臂护在竹床前,尖声叫道:不要动他,我看你们谁敢动!
妈妈端坐在竹桌旁边,眼睛看着门外,一声不吭。
七八个团丁端着杂七杂八的长枪短枪,狐假虎威摆着架式。
五婶站在窗口。
礼帽进来,后头跟着一个穿土黄色军装的小头目。
礼帽:娘娘,这是张小队长,城南张老爷家的大公子。团总爷要我们来……妈妈端坐不动,眼皮都不挑一下。
张小队长走到竹床前,弯腰看了看躺着不动的米新,大声武气地问:你是赤匪?
米新微闭着眼睛不说话。
五婶“呼”地冲过来,“啪’的一掌拍在竹桌上,大着嗓门:哪个说他是赤匪,哪个说的,哪个说的?你把他叫来,我们三头对面……张小队长从腰里拔出枪,挥舞着:自有人说。咋,你是啥子人,想挡横吗?
五婶:老娘挡在这里,你还就是带他不走。
115.哗哗作响的瀑布。
黑幽幽的水潭。
杉树簇拥着的石板小径。
树上突然跳下一个人形之物,挡在了路的前头。
一双晶亮的眼睛。
刚刚探出头来的下弦月,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四姑娘停下蹒跚的脚步,弓着腰,手拄在膝盖上,大张着口,使劲地喘息。
人形之物”唧“地一声尖叫,悠然转身向另一棵树窜去,”哧溜哧溜“爬上树的顶端。
刚刚探出山垭口的月亮下,隐约可见,是一只拖着一条长长尾巴的猴子。
”嘎哟“一声,夜鸟的啼鸣。
(闪回)山路上,五婶抓着四姑娘的手,哭着。
四姑娘:妈吔,我去二舅家……叶子她二舅家,找他家的那几个表兄,拿刀动仗,把人护起,看哪个敢来张狂。
五婶哽咽着:四哥儿,你……你……
四姑娘:妈吔,你放心,拼了老命也得把那几个表兄找来。我去,你放心……五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去吧,谁让你那不吃粮食的伯伯造下孽呢。父债子偿,就算是替你那个不成才的伯伯偿债吧,四哥儿。
四姑娘退后一步,给五婶深深地鞠了一躬:妈吔,你放心,月亮天上看着呢,会保佑向善之人的,会保佑叶子一家人的。
(特写)四姑娘眼角挂着一滴泪,正在缓缓往下流。
四姑娘扭过头去,踉踉跄跄走了。
走了几步的四姑娘,回头看看看,抬袖子抹了一把脸。
五婶嚅嗫着:去吧,去吧,救人一命,比上青城山,打七七四十九天平安醮……要得……要得……硬是要得……五婶很虚弱地弓起腰杆,手拄着膝盖,弓着腰,手拄着膝盖的四姑娘,张着嘴,大口地喘息着。
四姑娘蓦然站直了身子,急匆匆走去。
背影依然是踉踉跄跄,脚步依然是绊绊倒倒。
116.五婶猛的推开窗户,大声骂道:花苞谷,我晓得就是你,卖客!
窗外,一片火把,照亮了五爷的一脸尴尬。
五婶顺手抄起一把大锄,悠地跳出窗外,一边骂着,一边向五爷扑去。
五爷撒腿就跑。
五婶紧追其后。
跑的,追的,一起融入无边的黑暗。
小花狗跳上窗户,蹲在窗框上,向外狺狺狂吠。
妈妈扭过脸来,看着张小队长:我说过了,这是我家的上门姑爷,三村四镇,邻里乡亲都知道。
张小队长:团总爷说了,是赤匪也好,不是赤匪也罢,带回去问问,不会难为你家姑爷的,娘娘你放心好了。
妈妈站起,走到米新跟前,弯下腰去看了看。
米新微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礼帽倚着门边边站着,扭着脖子,看着外头。
叶子被两个拿长枪的团丁逼在墙角,一动不能动。
张小队长把手一挥:弟兄们,动手!连竹床一起抬走……妈妈悠地转过身来,向张小队长一步一步逼近,一步一步逼近:抬不得。刚刚说过的,他腰节骨断了,接好的时间不长,一丝丝动不得。这样吧,我跟你去,见团总爷。下大狱,上大刑,过刀山,下油锅,我一个人顶着。走吧,前头带路……张小队长把手枪插进皮盒,手按在皮盒上:娘娘,不是你那样说法……真的不是你那样说法……楼外,五爷与五婶的吵骂依稀可闻。
小花狗站在窗框上,向外狺狺狂吠。
117.半个月亮悬在树梢,照亮坝子里的水田。
小路上,四姑娘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一步一打颤。
一声犬吠,引来全村狗叫。
四姑娘再也支持不住,软软地跌倒在水田边边,一条胳膊浸在了水里。
”嘎哟“一声,夜鸟的啼鸣。
长毛狗停止了吠叫,一步一步走近。
几座木楼同时亮起灯火。
一座木楼的门”吱呀“打开。
一支火把走出木楼。
又一支火把,从另一座木楼走出。
水田边边,四姑娘浸在水田里的胳膊一动一动,似乎是想撑着地爬起来。
长毛狗站在她的身边,”呜呜“叫。
长毛狗试探着叼住她的肩头,使劲拖曳。
长毛狗四足蹬地,使劲拖曳着。
火把走近。
镜头推近,我们看清楚了,走在前头的是表妹。
表妹穿着虎皮,握着钢叉。
后头还有个穿着虎皮的妹子。
118.木楼里。
张小队长终于按捺不住,把手枪抽了出来,却没敢挥舞,只是提在手上:娘娘,好话说了不少,你咋油盐不进呢?人,必须带走,你愿意跟着,我不拦挡,哪个愿意跟着,我都不拦挡。跟到了县城,团总爷若是说,同案犯一并下大狱,上大刑,我可就没本事搭救啦。
白须老人站在了门口。不过只是一晃,悠地转身,他走了。
礼帽紧跟着走了出去。
五爷和五婶的吵骂依稀可闻。
妈妈慢慢走到竹桌旁,坐下:人,你是带不走的。
张小队长:娘娘……
妈妈:看在你也是当差的份上,不难为你。说过了的,我跟你去。
被逼在墙角的叶子:我也跟你去。
张小队长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娘娘,你是看见过,还是听说过,我给人说这么多好话?看你是个草药郎中,三乡五里都敬重,你……你……不识敬重,我也没得办法……他把手枪拍在竹桌上,大声命令道:把这两娘母子看住……竹床抬起,走!
礼帽踱了进来,一言不发地走到竹床前,看了看,一挥手,喊道:拿绳子来,捆在床上,捆紧紧的。
叶子挣扎着欲向前扑。
窗外一声惨叫,是五爷的声音。
紧接着,有人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从窗口望上去,火把照耀下,影影绰绰看见,五婶披头散发,向远处跑去,一边跑,一边叫,声音特别凄厉。
三舅站在了门口。不过仅仅是一晃,悠地转身,又走了。
119.表妹身穿虎皮,手提铜锣,敲得如同急急风。
远处,也有铜锣在响,不止一面。
坝子里人越聚越多。
树涛在吼。
竹林在啸。
大犬小犬齐吠。
山间有兽在叫,声音低沉。
火把照耀下,四姑娘躺在担架上,两眼紧闭。
二舅蹲在担架旁,拿着她的一只手。
远处,有火把,游龙也似的越来越近。
120.坝子里,明晃晃的火把照得通明瓦亮。
竹床被四个人抬着,向暗夜里走去。
竹床一走一侧,一走一歪。
妈妈一把拉住张队长的袖子,吼了一声:慢,等等我。
张队长使劲夺被拉住了的袖口,一使劲,再使劲,就是夺不回去,他气急败坏地:你要做哪样?人是铁定要带走的……铁定……妈妈:你是要把万众人等都逼去当红军呢。大家都去当红军,你家日子就好过了,你家先人就安逸了,该是?
张小队长:说这个没用,娘娘。我是吃粮当差,上头咋说,就得咋干。
妈妈:你铁了心要把他带走?
张小队长:硬是要带走!
妈妈:你铁了心逼万众人等都去当红军?
张小队长:赤匪有脖子,官府有钢刀。
妈妈悠地转身,从团丁手里夺过一支火把,一挥手扔进木楼。
张小队长惊讶地:你……你……要做哪样?
妈妈:这个家回不来啦!团总爷放不过我家姑爷,我娘母子俩陪他一块儿坐大狱,熬酷刑,上杀场;团总爷放过我家姑爷,我娘母子俩领着他找红军去。叶子,牵着驴,上路……妈妈走出画面。
叶子牵着大骟驴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已经起火的木楼。
大火突然窜起,照红了整个银幕。
121.(淡入)半个月亮渐渐被云遮去。
四个团丁抬着竹床行进在山道上。
妈妈跟在旁边。
叶子跟在另一边。
前头有晃动的火把。
后头有晃动的火把。
火把照得山路、山石、山溪斑驳明灭。
树涛在吼。
竹林在啸。
山间有兽在叫,声音低沉。
忽然,响起了铜锣声,似乎很远很远,又似乎很近很近。
”轰“的一声,远处有人在放火铳。
礼帽走近妈妈,凑近她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妈妈使劲点头,又凑近他的耳朵边说着什么。
大骟驴跟在最后,踢踢踏踏。
小花狗忽前忽后,窜过来,窜过去。
竹床一侧,一歪,忽然前倾,忽然后仰。
122.白须老人站在一块青石上,手持铜锣,一边敲一边喊:老虎来啦,老虎来啦,打老虎哟,打老虎哟!
铜锣敲出急急风的节奏。
山路上,有人奔跑,有人吼叫。
树涛在吼。
竹林在啸。
山间有兽,叫声凄厉。
大骟驴惊了,踏踏冲进人群。
团丁们紧躲紧闪。
一个团丁被撞得一侧歪,差一点跌下山谷。
另一个团丁机灵地闪开,躲到路边,手拢着嘴巴,大声喊道:老虎来啦,老虎吃人啦!
小花狗”汪汪“怪叫着,在人群中乱窜。
又一个团丁躲在路边,手拢着嘴巴,大声喊:老虎来啦,老虎吃人啦!
123.山路上奔跑的人越来越多,吼叫的人越来越多。
两只”老虎“跑在前头,后头跟着拿叉的,持棍的,提锄的,舞担杖的……再后头是一支又一支的火把。
白须老人站在山石上,手持铜锣,一边敲,一边喊:老虎来啦,老虎来啦,打老虎哟,打老虎哟!
三舅立在一棵樱桃树下喊:老虎来啦,老虎来啦,打老虎哟,打老虎哟!
四舅立在溪边喊:老虎来啦,老虎来啦,打老虎哟,打老虎哟!
团丁们终于跑散了。
跟在竹床前后的火把越来越稀稀拉拉。
终于,只剩下了四个抬竹床的团丁,傻乎乎地站路中央,不知该走,还是该停。
小花狗站在旁边,”汪汪“怪叫。
树涛在吼。
竹林在啸。
人喊,兽吼,铜锣火铳响成一片。
礼帽跑过来,抬脚朝着其中一个团丁踢去,嘴里骂道:苕苞儿,不要命啦,还不快跑!
四个团丁扔掉竹床,撒腿就跑。
礼帽站在竹床前看了看,顺手解开绳索。
礼帽边跑边喊:老虎来啦,老虎吃人哟!
跑远了的大骟驴,立在路边,东看西看,仰起脖子,”昂“的一声叫。
人喊渐稀,兽吼渐寂,铜锣只剩下三声两声。
半个月亮冲破乌云,洒一片银辉,在山路上,在杉林边,在小溪旁。
(音乐起)主题歌《采杜鹃》,淡淡的,缠绵又委婉。
尾 声
124.主题歌《采杜鹃》,渐强。
妈妈牵着大骟驴,走在前头。
米新骑在驴背上,手里把玩着竹箫。
叶子抱着好大好大一捧杜鹃。
路边,小溪淙淙。
米新(画外音):我家就住在赤水河边,二天回来,顺着赤水河,铁定找得到。
叶子,”忒“的一声,笑了(画外音):我和妈妈都跟着你投红军啦,你还去赤水河边找哪个?
米新(画外音):要来,铁定要来的,我、你、妈吔,咱娘母子三个,一块块儿,来赤水河边……看望老天天,看望二舅、三舅、四舅,看望那么多那么多乡亲……125.延河倒映着宝塔。
有趟水过河的男女红军,有洗衣服的男女红军,有坐在河边远眺的男女红军。
路边两排正在盛开的桃树,一直延伸到好远好远。
穿着军装的米新牵着大骟驴,走在前头。
穿着原来的衣服,妈妈骑在驴背上。
穿着军装的叶子走在后头,手持竹箫,吹得委婉又激越——正是《采杜鹃》的旋律。
主题歌《采杜鹃》,轰然响起,热烈又粗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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