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三个月亮
　　月光下，喜鹊看清他的脸，是恩义。关公老爷保佑，人没缺胳膊没缺腿，好好的站在她面前。
　　“喜鹊，你在院儿哩？”婆婆在屋里轻声问。
　　“娘，你睡哇，我去给牛添点草。”
　　在牛圈旁边的干草堆里，月亮点灯，牛铃在静夜里叮当响， 喜鹊跟恩义就像两团火苗，翻滚在一起，燃烧在一起。
　　就这样，接下来的几天，每晚恩义都跑回来找喜鹊，白天不知道在哪里，在干什么。但，不管干什么，肯定都是杀敌英雄该干的事。
　　最后一天，临分别的时候，恩义对喜鹊说:他讨厌打仗，讨厌杀人！日本鬼子没有家吗？没有爹娘、老婆、孩子、兄弟姊妹吗？不种地吗？跑这么远，都不惦记着回去？反正，他巨恩义是不喜欢过这种日子了，他想过安生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种种地，放放牛。
　　他问喜鹊，他这是不是不是杀敌英雄该说的话？
　　喜鹊摇摇头，喜鹊不知道杀敌英雄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但她知道，这话是实在人说的实在话，是掏心窝子的话，是枕边话。
　　恩义问喜鹊跟不跟他走？
　　喜鹊说，哪都不安生，咱能去哪。再说，她走了，她娘跟丰登咋办？她娘老了，走不动道了，丰登还没长成人。
　　那她就好好在村里等他，等不打仗了，他回来把她娶了，名正言顺过日子，再生个大胖儿子，大胖儿子身上流着纯纯的中国人的血。
　　为什么现在不能？喜鹊很想这样问，可最后还是没有问。喜鹊就是这样的性子，她想，恩义肯定有他的打算。
　　这次走了以后，恩义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喜鹊四处打听，才听春籽得说，恩义被炸伤了，被鬼子捉住了，生死未卜。
　　喜鹊知道，这回是真的，恩义回不来了。
　　每回给牛添草的时候，喜鹊一屁股坐在草垛上，就会呆呆坐上很久很久。想起那些个夜晚的月光，喜鹊的心里就有热热的东西涌动起来，脸发烫，每一根汗毛和每一根头发也都燃烧起来。恩义是想跟她过安生日子的，恩义是身不由己的。
　　过不久，恩义的尸首被春籽得丈夫他们给偷了回来，胳膊是胳膊，腿是腿，脑袋是脑袋，都分了家。春籽得带着喜鹊去给恩义把身体缝在一起。喜鹊的双手一直在发抖，心又惊又疼又怕又凉。
　　恩义是个杀敌英雄，却死得这样惨。喜鹊想起那日逆着人流帮她牵牛的恩义，想起那日在岩洞里为她揍二流子的恩义，想起那日被锣鼓喧天迎回村的杀敌英雄的恩义，想起草垛里月光下温情绵长的恩义。再看看眼前死得这样惨的恩义，喜鹊觉得她的七魂都跟着他走了五魂。
　　喜鹊说，她认为她的人生中，有三个月亮。
　　第一个月亮是她的第一个丈夫，二蛋。他是她初五的月亮，虽然自私胆小，但他用他懦弱的细光，初照亮她的人生。
　　第二个月亮是她的。额。可以说，是她的恋人，巨恩义，他是她十四的月亮，他勇敢明亮，可是，就在将圆的时候，碎了，离圆满就差那么一步。
　　这第三个月亮，就是牛连胜，他是她生命中二十九的月亮。为什么是二十九的月亮呢？她喝一口水，继续给我讲下去。
　　大唢呐家的女儿才十三岁，跟着娘到县城走亲戚，路过苏亭据点的时候，娘俩都被鬼子抓进红泥房。
　　这回，大唢呐听前龙亲戚说，杨改改能救出他妻女，就跑到前龙去求杨改改。杨改改说，凭她的门路，人救是肯定能救出来，就是得拿一百块钱。那时是什么年代啊，一百块简直就是天文数字，要人命的。但一百块救妻女，值得。
　　亲戚、村里人借了个遍，家里的母驴卖出去，地抵出去，这才勉强凑出六十三块七毛二分钱。大唢呐把钱都交给杨改改，跪下求杨改改无论如何费心把他妻女给救出来，他妻子肚里还怀有六个月的身孕。
　　过了半个月，人救是救回来了，可是，只救回一个活的，大唢呐的老婆。人已经疯了。大唢呐十三岁的女儿惨死在红泥房。肚里六个月大未出生的胎儿，是个已成形的儿子，已被鬼子破腹取出。然后，再用丑陋的线把大唢呐老婆的肚皮缝合。
　　“连十三岁的小闺女，和身怀六甲的孕妇都祸害，鬼子连牲口都不如。”喜鹊在煤油灯下，一边给丰登做鞋，一边咬牙切齿的说。
　　“娘，鬼子连牲口都不如？”丰登仰着头很认真的问喜鹊。
　　喜鹊点点头，“牲口还知道犁地、驮东西，牲口帮人，不祸害人。”
　　“那为甚你还和鬼子生下我？不和我爹生？”丰登继续问。
　　“。”喜鹊恨恨的不可思议的瞪着这个小孽种，不知道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你个小娃娃，知道甚？你就是你爹跟你娘生的，别听外头人胡说。快睡觉。”婆婆把丰登搂在被窝里，盖上被子。“嗷嗷，蛮蛮睡，蛮蛮睡喽是好孩。嗷嗷。”
　　丰登钻出被窝，眼睛眨巴着又对喜鹊说，“娘，那我明天就去告诉他们，别再喊我鬼子娃，也别再喊你鬼子娘了。”
　　“别去跟人打架，好好跟东子哥哥耍。”东子是隔壁邻家的儿子，比丰登大两岁，本性憨厚。
　　第二天一大早，吃了早饭丰登就跑出去玩，晌午还不见回来。喜鹊院里院外喊了两声，没人应。去问东子，东子说他没见。喜鹊从邻家出来，满大街喊，“丰登——丰登——你们谁看见我家丰登了——你们谁看见我家丰登了——”
　　街上的人都说没看见。
　　槐树下的两个小媳妇你一言我一语嘀咕起来。
　　几个二流子溜过来，围住喜鹊。
　　“就那小鬼子的儿子，满大街嚎，找啥找，死了才好。”
　　“就是，我要是她，我就干脆不生，丢人败兴！”
　　“你们有没有看见我儿子啊？”喜鹊问。
　　“没有。”
　　“肯定是去找他亲爹去了哇？哈哈哈哈。”
　　“他知道哪个是他亲爹？他娘都不知道哪个是他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