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披甲者说 by 北村
2018-5-28 19:32
大战之后的一些雨前的潮湿之夜,他不断想象那个出逃的士兵重新出现的情景。一天晌午,当他注视着士兵往一条地道囤积粮草时,一只马蜂咬烂了他的肩胛。此后,他变得弱不惊风,一把压尺就可以碰破他的皮肤,那些在他看来无足轻重的外伤终于蔓延和溃烂,使他陷于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我的身上爬满了蛆虫,他想。黄大来向他报告有一个被俘郎中的回春医力时,这个郎中在一个无月的深夜用布带勒死一个看守的士卒后,逃出了军营。
我的伤口,有时像一朵梅花。
黄昏的太阳可以放出最红的光。吴万福身影飘摇,他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外的寺庙,它显示原有的轮廓。他策马向山下走去,钟声在夕阳中渐渐消隐。成群的惊飞的杉鸡从灌木里飞起,秋凤敲响了缠绕在树身上的清风藤。当夕阳湮没,风声更猛的时候,他估摸天将下雨。在一阵树木相撞的声音中,他发现携带的雨伞不知什么时候遗失了,他纵马向那座生祠的废墟走去,残椽上的油纸能遮挡风雨。这时,风揭开了油纸,一彪人马在凤中出现,他听到一声断喝:
什么人?
吴万福。他准确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在他极短的想象中,这些人仿佛是突然从水里浮现出来,预约似地出现在废墟的瓦片上,没有脸的风把他们吹成一团,他无法看清他们持弓的姿势,更来不及端详他们的脸,这种失望摧毁了他的神情。他站在一块青砖上,高高仰起头,以便调整好一个姿态,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在青砖上挺直身子,七支箭射穿了他的后背。
当时他试图作出一个笑意,后背仿佛被圆木猛地撞了一下,在他突然睁大的瞳孔里,烨树的影子重叠起来,一只山浑在树下徒劳地奔跑。胸口涌出的鲜血使他感到一阵晕眩,然而他期待的疼痛却迟迟没有来临。巨大的恐怖终于淹没了他。
他倒在一根断裂的椽子上,手里握着一只瓦片。
黄大来在很早的时候就得知了吴万福的死讯,当时林稿房正在切菜,他把菜刀支在剁板上,听完了一个士兵条理清晰的叙述。这个惊人的消息传来之前,黄大来在狐山谷底练箭。临走时林稿房为他擦亮了箭链。他身着蟒袍盔甲,手执银鞭,来到了一片无人的谷地。身背箭简和水袋的马弁在马后吃力地奔跑。从山下可以看见他们追逐的情形像一些虫子,在谷底则无法看清山顶的桦树的树叶,甚至不能对一棵榨树和白杨作出区别。
一个听候使唤的士兵浑身哆嗦。黄大来令他向他发箭时,紫张使他弄断了一支红翎箭。黄大来给他掌了三个嘴巴后,他站到了远处。黄大来刚来得及调整姿势,那支红翎箭如期而至,他高举的右手手指稳稳地夹住了它。
他弄断了这支箭。
这时,他看到一个侍官支起耳朵,谛听着树木的响声。
我听到了倒树的声音。
黄大来为吴万福在中军帐设置了一个灵堂。画师拙劣的画技使吴万福面目全非。黄大来在灵堂中吊唁,在吴万福的遗体旁,放着最后的梅花和奇楠香朝珠。吴万福的家眷在收拾细软时,无法为黄大来找到那把楠木老弓。在一阵单调重复的唢呐声中,黄大来靠着一只木椅睡着了。过了一个时辰,死者妻妾的干嚎把他吵醒。他在地上扔了几块纹银,驱走了衣裳褴褛的乐师。马弁把他扶上马鞍,他感到目力惺松,踩不准摇晃的马橙。腰间的从灵堂里取来的(三国)像一叠草纸。
他策马经过一座浮桥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饥饿。他望见了水师迎风飘动的旗帜。胯下的马走上了长满剑麻的山坡,在一块并不显眼的石头旁,马突然失去了前蹄。
他在石头上撞掉了三颗牙齿。
四
法仁住持从丈室出来,对禅椅有了一个感受。昨夜的一场大风吹落了椽子上的燕巢,随即而至的大雨打湿了禅椅上的丝绒。他走出殿外,在迷朦的晓色中,树林问的蜃气模糊了单枪匹马的轮廓。
昨夜,如期的风雨声仿佛扣马而至的蹄响,法仁第一次夜有奇梦。一切都在布了香炉和佛桌的憎房中上演。在一种昏膝的月影中,和尚在一丛野文中餐风露宿,在水边,鱼嘬破水泡的声音沿着水面疾驰。幻想中的精舍在山的腹地形同一种洞穴,可以遥指的被花木遮盖的真正的山洞边长满了墨竹。吴万福身披道袍,走出洞穴,他踩着水面如约而至,涉水上岸如一支风中的蕙兰。不能分辨他手中挟着的一卷宣纸,像在传递一次使人失信的消息。在水一方,清朦的蜃气掩盖了水鸡的哇鸣,风中的吴万福须发全无,他清秀的脸颊白暂而修长。月光大作,风吹不倒。
他立在水边斜斜的身影,在波痕上重现的景象。入定的僧人天目中开,精舍的摧毁只是迟来的消息,在水边,吴万福伤感的眼神布满了广阔的水面,他松开了发白的仿佛在水中漂洗过的手指,修长而整洁的指甲在风中颤抖,宣纸随风而去的时候,他激动的睫毛如一朵渐开的莲花。
单枪匹马的人是来报道死讯的。他先在树干后面露出马首,尾巴却大意地暴露在树的缝隙中像一支拂尘。当法仁辨别出黄大来的织鱼马褂时,他已经纵马来到眼前。在佛堂里,黄大来向法仁报道了吴万福的死讯。他没有从法仁脸上得到应有的惊讶,这个年老的住持用拂尘驱走了一只苍蝇,问道:
你的身后有没有人?
我很少有带差弁的习惯,黄大来答道。
习惯使一个人变得大意。
黄大来说:我求个签罢。
法仁取来了签筒。在黄大来看来,法仁惺松的双眼仿佛还陷于梦中,他弄翻了签筒。更多的时候,法仁的瞳仁类似一动不动的桃核,他在注视那个糊涂的风水先生的时候,眼神中的不快暴露无遗。当那个饥饿的风水先生扒着米饭,咬破一一只碗沿后,法仁的目光极其专注,他细致地看着风水先生吃光了米饭,仿佛还驻留在因欣赏而带来的诗意之中。风水先生摇摇晃晃走下山后,法仁挥动的佛杖形如一种多余的手势。
眼下法仁为黄大来燃点高香。黄大来抖出签筒里的一支签,这是一支下下签。当法仁为他取来卜辞后,他的脸色布满了阴霭。他向法仁道过谢,接过卜辞的手显得僵硬。
他以一种荒唐的姿势跃上马背,皮鞭敲破了马腿。这匹疯狂的马冲到生祠废墟里黄大来勒住了马缰。他要在总兵猝死的地方回忆一些事情。这些残垣断壁使他能够重新系结断裂的记忆的绳头,正如一些罕见的败绩在一个英雄的历史漩流中的记忆。那些无中生有或夸张其辞的厮杀声在城下奏响,肉搏是常见的战争场面,他陪同吴万福在块墙上品尝龙涎香茶,吴万福彻茶的情形类似一种互搏的手势,他像孩子一样专注地谛听城下的动静,然后探出身体观看使预言得到证实:那些像虫子一样的影子在互相追逐,徒劳的喊声中无数火具和枪头和木车的轮子在地上滚动,这种场面持续的时间极其短促,一壶茶功夫,城下的两败俱伤的结果使人一目了然,吴万福回过头来问黄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