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披甲者说 by 北村
2018-5-28 19:32
在尸体的手边,放着一束根茎上沾着泥土的青草。
他的余光瞥见了山坡上一只马的后腿,法仁捏着佛珠,突然记起没有完成的经文,他回到案边,已经想不起中止的那一句偈语。
次日吴万福打马来临,他仔细地听完了法仁的讲述,想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是同一具尸体。
这种语句是单调的,它像桥下的水。对一些句子的回忆阻碍了法仁的目光,他感到眼前的佛器重叠起来,遮盖了黄纸的边缘。恰此,军中的差牟已扣马而至,他带来了黄大来发病的消息。
法仁得以暂时离开案几,穿好袈裟,挽上佛珠,手执拂尘,他让差牟先行。这时天色迷朦,他的目力不能穿透雾障。小和尚把他扶出庙门,目送他走进那片树林。
法仁感到一口痰堵在喉头,他的双眼浑浊不堪。漫长的修炼生涯,有时会毁于一旦。他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去,在生祠的废墟上,他踩碎了三块瓦片,在他的颅腔里,仿佛是一种骨折的声音。
一日四时,秋风都在刮着,几乎吹断了他的身体。他把经文和偈语忘在了脑后,山坡上的草被吹矮了,远处马蹄的声音隐约可闻,饥饿的虫子在抓挠着他的肠胃,他用拂尘支着身体,走到河边,掬起一泓清水,喝了个干净。
在水中,他看见了自己肮脏的脸。
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看见了对岸的一个人。他站在吹矮的蒿草中,举着一把伞。他似乎认出这人是黄大来,雾气的遮盖使他犹豫不决。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风撩起他衣袍的下摆。这把伞可以挟在手中。现在,这是一把张不开的伞,远远地看,他像一个石头的模子。
他张开了嘴,不知以什么姿势收回。
在法仁的预感中,死期已经来临。
六
清康熙十五年十一月初七,午时。
寒风吹弯了树枝。黄大来从困倦中被一阵缜密的锣鼓惊醒。他举着伞走到窗前,看见一群军妓爬上马车,消失在山谷的树林里,整个夜晚,风在吹着屋顶上的瓦片和窗骨上的梳具。林稿房没有把他叫醒,等他睁开眼睛,刺耳的风声已经敲开了木质的窗贝。
他坐在藤椅上,朝阳射在伞顶上。黄大来回忆不起今天的日子和时辰。他思索了半晌,拿起一把菜刀开始切一把芹菜。林稿房午时方起,他披衣下床,走进厢房,手里挟着一把雨伞。
黄大来看见林稿房的雨伞时,停止了切菜。林稿房轻声地呼唤他的小名。黄大来怔在那里,犹豫不决。他看见林稿房对着他突然张开雨伞,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个动作使疑惑占据了黄大来的脸,他出神地望着林稿房。当林稿房向东厢房走去的时候,他举着伞跟了上去。他看见林稿房走到神龛旁蹲下了身子,用雨伞遮盖了自己。他也走到林稿房身边蹲下来,把身体藏在雨伞里面。他用一只眼睛打量着林稿房的脸。
林稿房突然站起身,收起雨伞,向西厢房走去。
黄大来紧张地站起来,收起雨伞,已被固定的伞骨阻碍了他的手脚,他急得满脸通红,在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满头大汗的黄大来终于收起了雨伞,可是,他把伞骨弄断了。
林稿房望着这张汗水淋漓的脸,取下了他手中的伞。
黄大来真正恢复神智是在服了一碗姜汤之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了,林槁房呼唤的他的小名在他的颅腔中回响,在他努力回忆一些模糊事件的片断时,林稿房拿来了一本《千字草》让他描写,那些狂舞的笔迹使他的头颅胀痛。
在一阵飘渺的思绪中,黄大来感到一天正在来临,窗外被树木分割的一块一块的阳光,照亮了本来模糊不清的马厩和饲桶的轮廓。他看见林稿房细心地用完了用芹菜和麻油炒制的点心,抹净了嘴,把菜刀在砂盘上磨亮后,向这里走来。他走到黄大来面前,弯着腰,轻轻他说:
点名的士卒已在帐前等候。
字贴上狂草的笔弄痛了黄大来的眼睛。他推开字帖、取过宣纸,用潦草的字迹很快书写了一张令文。
林稿房接过令文,走出大门,向中军大帐走去。
林稿房升帐宣令,点校名目的士兵已在帐外的草地上,他们像歇脚的挑伏一样坐在地上,吸着烟。手拔着青草。一些士卒的家属坐在草地上,眼神茫然。代亲属点校名目可以得到一文钱或者一碗汤面。
午后的阳光在树叶和枝娅间织起了刺眼的银线,点名的士卒鱼贯而入。几个勤快的兵士带来了收割的麦穗,在青石板上用石头碾磨脱粒,以不误农时。在他们的眼里,日复一日的从军生涯似乎仅能记起的就是司空见惯的点校制度,确保人头数目的满齐。七营半的士卒静坐在操场上,用手阻挡着眩目的阳光。他们的武器在阅兵的时候才派上用场,平时,这些枪支用于入库,或者充作一把犁刀和砍树的工具。有些兵士甚至不知道吴万福猝死的消息。当他们看见帐顶插上丧旗时,单调的丧曲已唤不起他们的哀思,在他们看来,死人就像收割庄稼一样平常。
林稿房在进帐之前吐光了肚腹中的食物。昨天夜里,他用一手狂草重新誊抄了七营半士兵的名头,然后装订成册,直至鸡啼。他挟着名册在中军帐前下马的时候,突然感到晕眩,他扶住一根木柱,在众目睽睽之下吐光了食物。
他在帐中坐定时,听见帐外的士卒问另一个士兵。
今天是什么时辰?
午后的阳光几乎悄悄地消湮了,冗长的点校仍在持续。等在草地上的士兵已困倦不堪。脱完了麦粒的士兵举着石头发呆。战争对于他们只是个传说,他们中的一些人从年老的父母口中听到了零星的关于英雄的故事,已被漫长的从军岁月淘洗干净。当他们第一次穿上戎装,拿着长枪时,也许能回忆一些残缺的片断:衣着开裆裤,看着纷乱的马蹄掠过地上的簸箕、倾散的谷物和犁刀,那些闪动的刀影和人的影子,笼罩在马蹄激起的尘土中。在踩烂了肚肠的牛身上,聚集着苍蝇和牛忙。这些印象如同水中断开了纸,随流而去。
一个年轻的尉官在吸烟的时候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他提着吸空了的水烟筒站起来,向帐后走去。在他的印象里,入帐点名的士兵仿佛突然间消失了,帐后看不到一个人影。他拧着眉毛,黑着脸走到收后的草地上。看见一个在河边漂洗布匹的妇女。
这个头扎栗色凤中的妇女沿着小溪来到河边,溪水汇进河床。她在水中展开布匹的时候,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她以为劳累弄痛了她的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河水中漂荡着一丝红色。她睁着眼睛,看着河水变红,直到岸边的血水染红了布匹,她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她试图想大喊一声,但她只张了张嘴。她跌跌撞撞地在山坡上跑了几步,一个手持烟筒的军官站在草地上。她还来不及辨别他身上的佩带的颜色,就倒在一堆干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