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军魂 by 老土
2018-5-28 19:32
第十九章 这是世界上最壮丽的行军
玉龙雪山是长江南岸第一高峰,也是北半球距赤道最近的海洋冰川,山峰海拔5596米。远远望去,银装素裹的雪山,似一扇银铸的屏风,耸立在天边,又似一条白色的玉龙,在天边腾挪奔跃。近山,奇峰平地怒拔,怪石嶙峋,一重一叠,倚在天的怀抱里。
在山下,天气还很温暖。走过半腰,天气却竟然转凉了,有如深秋霜风陡起,一抹沉重的灰色浓云,低低地压着摇撼的树梢。战士们都已穿上了夹衣,且愈往上走,天气愈冷。
昨天晚上,李贞就在军团组织部的会议上做了动员,她说:“我们明天就要翻越雪山了,这座雪山是从来没有人走过的。那里鸟兽全无,都是雪坡冰崖,大家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去克服困难。”大家听了,便都觉得好奇,也都显得亢奋起来。有的还说:“李部长,这没有什么难的,还很荣耀咧!想想啊,从来没有人走过,而我们却要去翻越,这可是创造奇迹啊!”说的大家都笑了。可现在,没有人能笑得起来,阵阵刺骨的寒气袭人,空气也越来越稀薄,令人感到胸闷头昏,每走一步都气喘嘘嘘。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瞧见前面山墈上有一个村庄,总算是看到了有人居住,大家都兴奋起来。村子不大,显得荒凉萧疏,到处残壁颓垣。这里不像内地房舍连成一片,而是零星地散布着,杂居着纳西族人和汉人。走近,令大家感到惊讶的是,这里的居民不像根据地的群众,对于红军部队的到来全都感动惊恐,不少人还把大门紧紧地关上了。原来大家还想在这里休息一下的,进村向村民问问情况什么的,可一见到这个样子,只觉得从心里都凉了。
小赵走在李贞的后面,忍不住都囔道:“怎么这里的人没一点革命觉悟?见了我们就躲。”李贞说:“这不能怪人家,人家是不了解我们嘛!”“要不要在这里休息一下?要不,我进屋去替您讨碗热茶喝,暖暖身子。”小赵说。
李贞摇了摇头说:“不用了,别惊扰了人家,我们还是走吧。”队伍便又继续向前走去。
山道愈窄愈陡。数不尽的诸峰,神态各异,有的像插天的利剑,有的像玉柱撑天,有的则又像一位庄严的老人,伫立天表,俯视大地。山道曲曲折折,似乎是没有尽头,马匹牲畜很难行进,所有的人都只能步行。
李贞撑着一根棍子坚强地朝前面走着,小赵紧随其后,牵着那匹马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
甘泗淇在前面一个拐弯处停下来,等着他们。待他们走近了,他关切地问:“怎么样,还能走吗?”“你放心,我能走的。”李贞说。
“要不要休息一下?”甘泗淇又问。
“我说了,我能走的。怎么,还不放心吗?”
“因为你比我们不同,你是两个人嘛!”
“就因为我一人身兼两人,比你们哪个都强,对不对?”她这么一说,连小赵也忍不住“噗”地一声喷笑了。这么一说笑,便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甘泗淇笑了笑,便在前面走着,遇到陡一些的坡道,他会反过身来,伸出手拉扯李贞一把。两人一道坚定地朝前走着。
甘泗淇瞧一眼苍茫远山,忽然,脑中居然就呈现出一幅将士出征图:诸葛亮辞了后主,插旗蔽野,戈戟如林,率军往汉中迤逦进发。他熟读《三国》,最令他感动的是诸葛亮心系自己的国家,不顾自己年事已高,几次率军出去征讨,他常以此作为自己学习的楷模,遂止不住吟诵起诸葛亮的《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途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罢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付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甲兵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高亢激昂,一咏三叹,说不清是悲壮,抑或苍凉。
天忽然就下雪了,风刮得很紧,卷着大团大团的雪,呼啸着,翻滚着,遮天盖地而来,顷刻间天地一色。寒冷像是穿透进每一个人的骨髓里面,谁都禁不住战栗起来。
李贞也止不住哆嗦。她想使劲迈大步伐,尽力去抵御那不可抵抗的寒冷,然而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有几次还险些被冽凛的寒风刮倒在地。
甘泗淇用力拉住她,关切地问:“你能坚持得住吗?”“能……你放……放心……”她上牙磕着下牙说。
甘泗淇赶忙把围在腰上的一块羊皮扯下来替她围上。
她忙用手拦住道:“不……不用,你自……自己围吧,天太……太冷……”甘泗淇说:“别争了,给你围上,也是给我们的孩子围上!”天的确太冷,他两手颤抖着,系好几次才给她把羊皮系上。
这时,后面一个年轻的战士忽然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他本来手里拄着一根棍子,这一摔,连棍子也摔飞了。他挣扎着要爬起来,爬了几次都未能站起来,脸给冻得乌青乌青。
甘泗淇忙跑了过去,用力把他拉了起来,关切地问:“怎么样?不要紧吧?”“不……不要紧的……”小战士冻得两排牙不停地撞击。
李贞忙去解下自己腰上的那块羊皮,可是给冻住了,好像五脏六腑也全给冻在了一起似的,怎么解也解不下来。
小战士声音不连贯地说:“李……李部长,您别……别解了,我不……不能要,您身体要……要紧……”“你别……别说了……”她说着,从腰间拔出刺刀,用力在羊皮上一划,再使劲一撕,好不容易撕下半块来,然后用一根绳子替他扎在腰上。
小战士嘴唇和喉咙嚅动着,频频摇头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流到他那又黄又瘦的脸颊上。
甘泗淇一手挽住他,一手挽住李贞,迎头漫天风雪向前走去,他忽然觉得他们已紧紧地连成了一体,我们这支队伍已紧紧地连成了一体,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坚无不摧的力量,他说:“来,我们一起来唱支歌吧!”他起了个头: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这是《国际歌》,战士们都会唱,于是,他们三人一块唱了起来: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于是,整支队伍也都唱了起来:
旧世界打个落水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他们大声地唱,大声地吼。这天地间成了一个特殊的舞台,是世界上最广阔、最恢宏的舞台,山上山下全是歌,高亢激越,每一个人似乎都受到了鼓舞,已完全忘掉了寒冷,忘掉了自己,只是尽情地唱。
终于爬到了山顶,回头向山下望去,部队在雪地上行军,好像一条蜿蜒前行的长龙。李贞叫把红旗插在山顶,红旗在风中猎猎舞动,像一团熊熊的火焰。她叫住小赵,吩咐道:“你快去通知张桂花,叫她赶到这里来。”小赵忽然有些担心,他是担心她经过这一路艰辛跋涉,会不会是有些身体不适,忙问:“李部长,您不会有事吧?我这就去!”一会,李满秀和张桂花一人扛着一个卫生箱跟着小赵急匆匆地赶了来。张桂花急着问:“姐,你没事吧?吓死我了。你看,我和满秀姐也赶来了。”“我没事,”她说,“来,你给大家唱唱歌吧。”“唱歌?”张桂花吃惊地睁大了双眼,“您叫我来就是唱歌?”“是呀!给大家鼓鼓劲,在艰难的环境中,人是不能松懈的,只有一鼓作气地勇往直前,才能战胜困难。”她瞧着队伍说。
“好吧,我唱!”张桂花说罢,便一扬脸唱了起来:
正月当兵辞别娘耶,
我去当兵上前方;
上阵多杀反动派,
我当红军多荣光。
二月当兵辞别爹耶,
我上前方去杀贼;
三更令下五更走,
一心要把贼子灭。
三月当兵辞别哥耶,
红军队伍人马多;
消灭一切反动派,
穷人不再受压迫……
她的歌声嘹亮,充满了真意,每个人都能从她的歌里感到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红二、六军团终于胜利地翻过了玉龙雪山。
翻越过玉龙雪山后,部队经过一个多月的行军,到达了川西的甘孜地区,与红四方面军胜利会师。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电令,红二、六军团改称为红二方面军,将原属一方面军后编入左路军的红三十二军改归红二方面军建制,红二、六军团指挥部改为红二方面军总指挥部。
两个方面军胜利会师后,党中央作出迅速北上,尽快与红一方面军会合的决定。七月,红二方面军从甘孜的东谷出发。时方盛暑,天色由白而灰,空中像飞荡着一片灰沙。太阳,在这层灰气的上边,极小极白极亮,使人不敢抬眼。灰尘一阵一阵地跟着队伍的脚步扬起来,黄雾一般,像翻腾着一条拉长的烟幕阵。
汗从每一个战士的头上、额上、颈脖上流淌下来,豆大一颗的掉在地上,洒了一片点点滴滴的印迹,很快便又被烤干得无影无踪。
但是,翻过查尔奇山,进入草地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满眼是一片崭新娇绿的草色,不论你朝哪边望,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地。草原是美丽的,充满了生命。在草棵子里,开放了各种颜色的花,粉红、淡紫、鹅黄,带着一种光彩交映的生动景象,兀鹰静止不动地停在天空,展开双翼,把眼睛呆呆地注视着草地,似乎也被这美丽的草原所诱惑。
队伍行进到草地深处,然而,谁也意想不到的是,这美丽的后面却掩藏着种种凶险,在人们可以看到的绿色草地,却常常就是掩覆在丛密的草原下的泥泞和陷坑,成团成团的草甸子底下,暗沟交错,有气泡不时冒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草地里的气候变化莫测,同时还是万里长空没有一丝云彩,闷热异常,一忽儿,涌过来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像要塌下来似的。风呼啸着,像起伏的马队飞快地驰过原野。而且冰雹哗啦一下子从天而降,核桃大的雹子劈头劈脑地砸下来,砸得人满脸生疼,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人们只能用手捂住脑袋往前走。
分不出哪是天哪是地,四周一片昏暗。
忽然,前面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呼救。李贞正艰难地走着,立时停住,仔细辨认着呼救声发出的方向,随即朝小赵说:“快,前去救人!”她领着小赵循着声音跑了过去,只见一名战士大半个身子陷进了沼泽。他正在使尽全力往上挣扎,可这沼泽就这么怪,人一旦陷进去,越是挣扎越是往下陷落。
她急忙朝他喊道:“同志,你可别动,等我们来救你!”小赵急切地要跳过去,她忙一把拉住道:“不能跳,你没见那四周全是淤泥吗?”“那怎么办?”小赵急得几乎要哭了。
“有了!”她一拍脑门说,“快,把绑腿带解下!”说着,她便弯腰解下自己的绑腿带,连同小赵的绑脚带,连结起来就成了一根长长的绳索。她抓住一头抛过去,喊:“快抓住!”那战士便忙双手抓住。
她和小赵抓住布带使劲往上拉,她喊着号子:“一、二——三!一、二——三!”那名战士便随着他们的拉动,身子一下一下地终于被拉扯上来了。
“你怎么掉那里去了呢?”她关切的问。
那战士说:“刚才下冰雹,马受了惊,有匹马就跑这儿来了,一下掉进了这沼泽里。我想去把那匹马救上来,可是,连自己也陷进去了,哪知道这么个鬼地方居然会越陷越深。”“还好,总算人没陷进去。”“可是那马没了,一匹多好的马呀!”那战士说着眼睛就止不住红了。
李贞知道,一匹战马对一支行军部队来说是多么重要,而且人和马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也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得到的。她脸色立时变得凝重起来,叹了口气说:“马没了,这的确是个损失。但你也别自责,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定要坚持走下去。”“是的,首长,我说什么也要坚持走出去!”那名战士立时变得坚定起来,“啪”地一声朝她行了个军礼道:“首长,谢谢您救了我,我得归队了!”说罢,便一头去追赶自己的连队。
部队在饥饿和变化无常的恶劣环境中,艰难地在大草原中行进。
这天,李贞正走着,突然一阵眩晕,眼前一切东西都像在打转。走在后面的小赵吃了一惊,忙问:“李部长,您怎么了?”她想努力支撑住自己不让摔倒,可是,头却愈来愈重,“没什……”一句话未完,她便双腿一软,“噗嗵”一声栽倒在地。
“李部长!”小赵大声喊道,忙伸手用力扶住她,急得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走在前面的甘泗淇听见喊声,忙转身跑来,只见她周身灼热,在发高烧,蜡黄的脸上不断地冒出豆大的汗珠。
小赵赶紧去叫军医。
一会,军医急匆匆地赶了来。同来的还有卫生员李满秀和张桂花。
甘泗淇已领着人在路旁支起一顶简易帐篷。这帐篷还是一次战斗中从敌人那里缴获过来的,军团长考虑到李贞是位特殊病号,便把帐篷留给她了。可她一直坚持与战士们在一起,这帐篷从未用过,这次终于派上了用场。
甘泗淇焦急得心跳下不止,头上冒出了一层蒸笼镘头似的热气,一会,热气就又结成了汗珠。
李贞费力地睁开眼,声音微弱地对围在她身边的人说:“我不要紧的,你们都去忙你们的吧。”她说着,突然感到腹部一阵剧痛,不由地轻声哼叫出了声。她已是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却跟随着部队艰难地长途跋涉,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有时候,并非只有那些英雄的壮举才能震动人的心弦,引起深沉的回鸣。李贞和千千万万的女性一样,都有经历怀孕这么一个过程。然而,她的举动却深深地震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
军医忙给她打了针。
军医把甘泗淇 叫到一旁,神情凝重地说:“甘主任,李部长患病不轻,可能会要早产,你可要有思想准备。”甘泗淇知道事情的严重,草地里缺食少药,她却在这个时候患了重病,而且又要早产,这是十分危险的事。他用力握住军医的手说:“医师同志,我只希望你一定要救活她!”“我会尽全力的。”军医也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这时,李贞的腹部又是一阵剧痛,她呻吟起来,呻吟声比以前更短,更急促。
军医知道李贞快要临产了,忙对李满秀和张桂花吩咐说:“你俩快随我去接生。”又转过头对小赵说:“你赶紧去烧好一锅开水。”甘泗淇蹲在帐篷外,显得十分焦急,一张宽大的嘴紧闭着,两颊的肌肉由于紧张而不停地抽搐。他卷了支烟要抽,可手却抖得厉害,烟末都撒在地上了。他索性不抽。
时间似乎过得太慢,每一分钟都比以往要长了许多。
“哇——”一声婴儿的啼哭终于从帐篷里传了出来,声音虽然柔弱,然而,在场的每一个人听来,就像天空滚过一阵雷鸣,是那样震动人心。连正在行军的战士也不禁驻足聆听,聆听着这悠远的、忽高忽低的、似吟似唱的啼哭,于是,欢笑有如花朵一般在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膛上肆意地绽放。人群喊声四起,像山崩,像海潮,滚过茫茫草原的上空。
然而,这个早产的婴儿,因母亲在征途中过度劳累,又缺少营养,虽然众人尽力悉心呵护,还是早早地夭折了,来到人世间仅仅活了七天。
部分仍要继续前进。
李贞却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战士们便用抬架抬着她。
她终于醒过来了,一见自己躺在担架上便挣扎着要翻身坐起。
一直跟随在旁边护理的李满秀忙说:“大妹子,你别,别动!”她说:“同志们都很劳累,我怎么能让大家抬着走呢?还有,嫂子,我那孩子呢?”李满秀眼睛一下就红了,哽咽着说:“孩子没……没有能够活……活下来。”李贞闭了闭眼,用力想忍住往外涌出的泪水,可眼泪仍然像缺了堤的河水似的涌流了出来。一会,她仍然挣扎着要爬下来:“你们放下我,让我走吧。”这时,甘泗淇走过来说:“你病得不轻,是不能走的。”“放心,我能……能行的,”她说,“这样吧,你们把我……绑……绑到马……马背上。”甘泗淇与大家都无法说服她,就只好把她绑在马背上。这是世界上最壮丽的行军,恐怕这在世界行军史上也是唯一的最壮丽的场景。
几天后,部队终于胜利地走出了草地。
雨早已停了,雨后的天空大地,一尘不染,显得那么清晰,明媚,宽阔。一道七彩的虹,衬着天空和草原,从地面拱了起来。眼前的这一切,像是由黑暗刚诞生出一个新的、光明的、美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