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海洋的事情总算办妥了。大水感到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如释重负。晚饭后，看了一会儿电视节目，便和海洋回到自己的房间，东拉西扯地聊了聊天，然后就上床睡觉去了。
　　半夜时分，大水被隔壁房间的声音吵醒了。他披上外衣，来到爹娘睡觉的房间门前，看见窗户上人影晃动，就敲了敲门，问道：“爹，娘，出什么事了？”
　　大水爹打开门，让大水进了房间，用手指着床上说：“你瞧瞧，你娘她又犯病了，挺厉害！我给她喝了一杯热水，吃了几片治疗胃病的药。看样子，不管用。”
　　大水来到床前，只见娘倦缩在炕上的一个角落里，双手用力顶着上腹部，小声呻吟着，额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娘，您这是怎么了？咱不能这样硬挺着呀！说什么也得带你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我看你不像是什么胃病。千万不能大意呀！”
　　大水娘感觉好像好了一些，有些费力地说道：
　　“水娃，不用着急上火的，娘这是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折腾一会儿就过去了。不算啥事。用不着兴师动众。”
　　“咱家有热水袋没有？我给你灌个热水袋，捂一捂兴许好受些。”
　　大水爹说：“好像有一个，在你那屋的柜子下面。”
　　大水拉了下爹的袖子，和他一起走出了房间，来到自己住的房间，找到了热水袋。在院子里，他对爹说：
　　“爹，我娘病得不轻啊！等天一亮，我就开车带她去县医院检查。如果病情严重，县里治不了，那就送省城。花多少钱也得治。要是常见的胃病，那就在县医院住院治疗，调养一段时间。过几天我得回部队了。探亲假到期了。爹，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大水爹迟疑了一下，说：“照理说，我应该跟着去，可扔下咱家养的这一大群活物，多少天没人喂养，那也不行呀！这么着吧，你先带你娘去检查，随时把检查结果告诉我。水莲在县里也能帮你照顾你娘。海洋也跟着去？”
　　“不用他跟着。他好好在学校补习功课是大事。那就先这么办吧。我收拾收拾，吃点饭就走。”
　　大水在娘的床边守到了天亮。他看见娘脸色蜡黄，额头和眼睛四周的肤色发灰黑，大水心里感到情况不妙。因为，这样的肤色往往是内脏器官发生病变的特征，尤其是肝脏。大水端了盆热水，用毛巾给娘擦了擦脸和双手，又给娘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然后到厨房做了一锅鸡蛋面汤，热了几块饼子和馒头。他匆匆忙忙吃了早饭，给娘端了一小碗面条汤，里面卧了个大鸡蛋。大水特意滴了几滴香油，给娘端了进去。娘真的是没有胃口，勉强吃了半碗，就不想吃了。她说有点恶心，直想吐。大水赶紧端走了剩下的面条汤。
　　“娘，什么也别说了，正好有车，咱今天就去县医院检查身体。你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我都放在这个提包里了。咱走吧！”
　　大水娘也觉得这次犯病比以前厉害得多，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穿好衣服，和大水来到院子里。爹和海洋在院子里等着他们。大水搀着娘，说：
　　“爹，海洋，我带娘去看病。你们的早饭我做好了，在锅里温着呢。有什么情况，我会通知你们的。”
　　海洋从大水手里接过提包，一起来到院门外的越野车旁，打开车门，帮大水扶着奶奶坐好。大水在驾驶位置坐好后，又叮嘱海洋几句：“海洋，好好补习功课，帮爷爷多干点家务活。”
　　“叔，你就放心吧！奶奶，再见！”
　　越野车出了村口，大水给水莲发了一条短信：娘犯病，挺严重，速去县医院挂号。我们很快就到。
　　大水娘早上就没有吃进去多少面条，腹部疼痛折磨了她整整一夜，身体非常虚弱。她坐在越野车的后排座位上，经车子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下颠簸，昏昏欲睡。大水从后视镜中看了娘一眼，老母亲虽然是两鬓灰白，但头发还是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娘是个干净利索的人，再累也要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这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
　　大水看到母亲的脸色，预感到后果可能不乐观。想到这里，大水心里顿时沉重起来。他双手稳住方向盘，中速行驶，尽量减少车身的颠簸，让娘感觉舒服一些。
　　越野车开到县城时，已经近中午了。大水把车开到妻子水莲住的小区。只见水莲正焦急地站在3号楼4单元门前，不时地看着手表。她看见一辆奔驰越野车开了过来，流露出诧异的神情，便走上前去朝车窗里张望了一下，看见确是自己的婆婆坐在后边，便拉开车门叫了一声：“妈，到家了！”水莲扶着婆婆下了车。
　　大水把汽车停好，便跟在水莲后边上了楼。水莲在厨房里简单做了点饭，端了上来：
　　“妈，大水，先吃点饭吧。”说完，水莲便扶着婆婆坐到了餐桌旁。她冲大水使了个眼色，叫他到厨房来一下。大水说了一句：“我去端菜。”
　　在厨房里，水莲问：“哎，你救的那小子呢？”
　　大水感觉水莲的口气不对劲，就问：“什么叫‘那小子’？”
　　“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想起来了，叫林海洋，艾滋孤儿，对吧？他怎么没有跟你来？他闲着又没什么事，正好可以帮着照顾照顾妈，也算是报恩呀。”
　　大水听了这番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就说：
　　“水莲，别把‘艾滋孤儿’老挂在嘴边，好不好？虽然他三次血液检查都正常，但是，我们尽量不提他的身世为好。”
　　水莲斜睨了一眼大水，不满地回了一句：“嗬，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丑闻，这是事实吧？是实际情况吧？还不能提了，哼！”
　　“我已经给他联系好了老槐树村小学。他昨天已经上课了。海洋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我相信他会有出息的。没准儿还能考上你们县一中呢。”
　　“那么有把握呀！我看未必吧。那他住校吗？”
　　“那个小学不具备住宿条件，他和我爹娘住在一起。”大水端着菜碟子往客厅里走，水莲象是被蛇咬了一样尖叫了一声：
　　“呀——那怎么行？”
　　大水吓了一跳，差一点儿失手把菜碟掉在地上。他把盘子放在桌上，马上返身回到厨房，不满地问：“你怎么啦？烫着了，还是切到手了？”
　　水莲满脸的愤怒，质问大水：
　　“您怎么能让一个……一个……艾滋……住在爸妈的家里呢？那以后我和小水怎么去看他爷爷奶奶呀？在哪儿吃，在哪儿住呀？”
　　大水听了，心中的火气一下子就窜到了嗓子眼：
　　“这事咱今天不讨论了，好吗？以后再说。你和小水愿回家看看就回家看看，不愿意就别看。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带娘检查身体，看病！希望你能帮我照看一下。哎，对了，你在县医院挂号了吗？”
　　“挂号？”水莲一下愣住了，羞愧得满脸通红。
　　“唉呀！大水，实在对不起。上课时我按规定没有开手机，那我还是请假提前半小时下课，回家等着接你们呢。这一忙就忘了……”
　　“你呀！真让我没法说你，水莲。”大水抓了三副筷子来到客厅里。
　　“水娃，”娘靠在椅背上，强装欢笑地问：
　　“你们俩在厨房里吵吵什么呢？那么大声！不许你欺负水莲啊！她娘俩多不容易呀！一个要教书，一个要上学。你说，你又不在他身边，什么忙也帮不上。指望不上你呀！”
　　“娘说得对，说得对。我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该批评！”
　　水莲脸上带着委屈和不满来到客厅，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吃完了午饭。
　　饭后，大水和妻子带母亲来到县医院，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终于轮到大水娘进了诊室。看病过程并不复杂，医生听完大水和娘的叙述后，看了看母亲的舌苔，又摸了摸脉，翻开眼皮看了看，然后指着墙边的那张光溜溜的床，说：“躺在那张床上，解开腰带。”
　　医生戴上一副橡胶手套，用手指前部在大水娘的上腹部和下腹部反复按压触摸了好一会儿，皱起了眉头。
　　“好了，下来吧！”
　　那位医生看样子挺有经验。他坐回到桌前，龙飞凤舞地开出了好几张化验单、检查单，然后问大水：
　　“请问老人是你甚么人？”
　　“母亲，”大水答道，“有什么问题吗？大夫。”
　　“这样，你先让你爱人扶老人到外面休息一会儿。我和你说两句话。”
　　水莲扶起大水娘来到候诊大厅，找了个空座位坐下。
　　医生放下手里的笔，抬眼看了一下大水：
　　“真不知道你这个儿子是怎么当的。我告诉你，就凭我的手指触诊，我就摸到了你母亲的肝部有一个肿块，大概有鸡蛋那么大吧。明天做一个B超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还有化验结果也可以证明我的诊断。你母亲根本就不是什么‘老胃病’，90%的可能是肝癌，有可能是晚期了。”
　　大水一听，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成了空白。有十几秒钟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你们是哪个村子的？”
　　“老槐树村的。”
　　“这就对了。那个村子先后有二十多人患上了不同类型的癌症。光经过我诊断出来的就有七、八个人。有人做了一个统计：因病去世的人已经达到十六人。县医院也曾经派出过病因调查小组，到你们村子进行实地调查、采集水样以及土壤样本，带回来进行分析化验。原因很简单：原来井水已经被严重污染，重金属含量超标近百倍，而且已经渗入水井周围方圆数百米的土壤层了。污染源就来自村子周围那几家小化工厂和小铜矿场！你呀！三年前就应该带老人检查身体了。”
　　大水不停地点着头，说：“您批评得对，您批评得对。谢谢您了！”大水一边说着一边退出了诊室。他没有马上去找娘和水莲，而是走到走廊的尽头没人的地方。他感觉自己的两条腿有些发软，甚至发抖，就像得了低血糖病一样。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骂了一句：“李大水，你真是个龟儿子！”他用自己的两只手掌撑在窗台上，努力使自己不至于瘫倒在地。过了几分钟，大水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他这才转身去找娘和水莲。
　　水莲见他过来，赶忙迎上来问：
　　“哎，大水，医生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这么长时间？还保密？”
　　“没说什么。就讲了讲明天做检查的事。”
　　“哎，大水，你等一下，你这右脸是怎么回事？五个红手印！谁打你耳光了？”
　　“我自己扇自己的耳光！我恨死自己了，行了吧！”
　　水莲看见大水情绪激动，就不敢再问什么了。
　　傍晚时分，小水放学回到家里，见到爸爸和奶奶高兴极了，依偎在奶奶身边。奶奶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小水那浓密光滑的头发，问：
　　“小水呀，想奶奶了吗？”
　　小水嘴很甜：“早就想了，早就想回老家看奶奶和爷爷。爷爷家多好玩呀！院子那麽大，又有小羊羔，又有小毛驴，多好玩呀！等放寒假了，我和妈妈一起去。”
　　水莲接了一句：“好什么好？多不卫生呀！臭烘烘的，你上次去不是嫌臭吗？”
　　大水和娘交换了一下眼色，感到水莲话里有话。大水感到吃惊，怎么自己的妻子变化这么大。根本就不是几年前自己认识、爱恋的那个水莲。
　　吃了饭，大水对娘说：“娘，都累了，明天还要早起空腹做检查。都早点睡觉吧。”
　　夫妻俩各有各的心事，上了床既没有亲热的欲望，也没有要说的话。两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次日上午，大水陪母亲做了各种化验检查。做B超检查时，医生特别仔细认真，所用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平常人一倍多。B超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报告上写着：肝部有两处肿块，分别为5cm*9cm和3cm*6cm。怀疑恶性病变。建议转院进一步检查，除外恶性病变。血液化验结果也出来了，其中有几项均不正常。
　　大水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麻木，于是他机械地用手指捏着检查报告和化验单进了医生诊室。医生认真地看一遍，说道：“你母亲的病情比较复杂，而且非常严重。我建议你马上带她去省城条件好的医院做检查，找专家会诊。还可以做其他的检查，比如说，PET+CT检查。不过，这种检查费用比较昂贵，肿瘤标志物也可以查查。还有肝穿刺，以及病理切片检查。根据我的检查诊断，加上你们的家乡又是癌症高发地区，我可以做出初步诊断：恶性病变的可能性极大。”
　　大水紧紧地握住医生的手，鞠了一躬，转身出了诊室。他给水莲发了短信：“水莲，医生建议马上转省医院做进一步检查。您能否请假陪妈几天？我的探亲假后天就到期了，必须按时返回部队。”
　　大水等了十几分钟，没有等到水莲的回复。他只好走出门诊大楼，开车回家。汽车刚一发动，大水就听见手机铃声响了。他掏出手机，看到了水莲的回信：
　　“大水，明天校领导要听我的课，这关系到我的职称评定，不便请假。抱歉！”
　　“这哪像个儿媳妇！”大水生气地把手机扔到了旁边的座位上。“真不象话！”
　　大水在回水莲住的小区途中，给越野车加满了油，又从超市买了些食品和给儿子吃的零食。他决定，马上开车去省城。宁愿和娘住招待所，也不在水莲这儿住一晚了。
　　大水给水莲留了一张字条：
　　“水莲，我决定连夜带妈去省城，就不麻烦你了。希望你抽空带小水探望妈。大水。”
　　县城离省城并不算太远，路况也不错，大水驾驶着越野车平稳地行驶在国道上，道路两旁的村庄一闪而过。当汽车抵达省城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大街上灯火通明，汽车川流不息。大水把车开进了空军招待所，定了一个标准间。他搀扶着母亲乘电梯来到十二层。进了房间，简单地洗漱一下，就去餐厅吃了点稀粥青菜。回到房间后，大水娘问大水：
　　“水娃，咱干吗住这么好的房子？那得花多少冤枉钱呀！”
　　“娘，您放心吧，这是我们空军自己的招待所，不会多收钱的。咱就住一晚上，您踏踏实实地睡觉吧。”
　　大水娘好奇地看看这儿，摸摸那儿，说道：
　　“我可是头一回住这么高级的房子呀！真好，比咱老家的土砖房子好一百倍呀！还能洗衣服，洗澡。就是没法儿起火做饭。”
　　“娘，这楼里就有吃饭的餐厅。这不算什么！等我把你和爹接到部队，我能分到比这还好的房子。”大水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哽咽，他已预感到娘的病情预后不乐观。
　　大水一直等到快十点，水莲也没有回复。
　　果然不出县医院那位医生所料。省医院的诊断结果出来了：肝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手术和放化治疗效果均不理想，建议做肝移植。
　　大水拿着诊断书冲出了门诊大楼，躲到了没有人的一个角落，用拳头使劲地捶打着墙壁。泪水泉涌般流淌下来。他用手背擦去泪水，然后到附近的自动柜员机上取出了自己工资卡上的两万元钱，为母亲办好了住院手续。然后，他又为娘订好了一个星期的饭菜。他告诉娘：“娘，您先住下，还要做其他的检查。您就放心地住院吧。我给您找个护工来伺候您。过几天我爹和海洋会来看你的。”
　　“有那么严重吗？”娘感到奇怪。
　　“不严重，不严重，咱再查一查才放心。”
　　大水走出病房，找到护士长，对她说：“同志，我是一号机场的中队长，明天必须归队。你看能否帮我找一名护工伺候我妈？”
　　“没问题的，一天 80至90元钱。”
　　大水从钱包里掏出了三千元钱，递给了护士长，说：“拜托你了！这是三千元，找最好的护工。过些日子我会再来看望我妈的。”
　　“行！你就放心吧！对不起，请问你的职业是……不会是飞行员吧？”
　　“你猜对了。我是名军人，这是我的军官证。”
　　“那我给你个忠告：千万不能分心，走神。只要你母亲住到我们病房，那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你一百个放心吧！”
　　“那可太感激你们了。我——我——给你敬个礼吧。”
　　大水后退一步，行了一个军礼。泪水眼看就要夺眶而出。
　　“你太客气了，中队长同志。别激动，咱们互相留个电话号码，有事好联系。”
　　回到病房，大水见娘正和临床的病人聊天，感到宽慰了许多。他小声地对娘说：
　　“娘，实在对不起您，儿明天必须归队。我们团长特批给我的十天假期也到期了。看病的事情由医生和护士负责。该吃药就吃药，该检查就检查。多吃些饭好加强营养。”
　　“水娃，真是麻烦你了。没有耽误工作吧？”
　　“那倒没有。您在医院好好养着，别的事不用管。”
　　“听你的，水娃！”
　　大水来到病房外，给小学校长杨光发了一条短信，请他转告自己的父亲和林海洋一起来省城。他又回到病房，特意叮嘱医生和护士，不要告诉他爹有关母亲患肝癌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