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吴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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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西游记 by 吴承恩

2018-5-27 06:02

第三十二回 平顶山功曹传信 莲花洞木母逢灾
  话说唐僧复得了孙行者,师徒们一心同体共诣西方。
  自宝象国救了公主,承君臣送出城西。
  说不尽沿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却又值三春景候。
  那时节:
  轻风吹柳绿如丝,佳景最堪题。
  时催鸟语,暖烘花发,遍地芳菲。
  海棠庭院来双燕,正是赏春时。
  红尘紫陌,绮罗弦管,斗草传卮。
  师徒们正行赏间,又见一山挡路。
  唐僧道:
  “徒弟们仔细。
  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挡。”
  行者道:
  “师父,出家人莫说在家话。
  你记得那乌巢和尚的《心经》云‘心无挂碍:
  无挂碍,
  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之言?但只是‘扫除心上垢,洗净耳边尘。
  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你莫生忧虑,但有老孙,就是塌下天来,可保无事。
  怕甚么虎狼!”长老勒回马道:
  “我当年奉旨出长安,
  只忆西来拜佛颜。
  舍利国中金象彩,浮屠塔里玉毫斑。
  寻穷天下无名水,历遍人间不到山。
  逐逐烟波重叠叠,几时能彀此身闲?”行者闻说,笑呵呵道:
  “师要身闲有何难事?若功成之后,
  万缘都罢诸法皆空。
  那时节,自然而然,却不是身闲也?”长老闻言,只得乐以忘忧。
  放辔催银,兜缰趱玉龙。
  师徒们上得山来,十分险峻,真个嵯峨。
  好山:
  巍巍峻岭,削削尖峰。
  湾环深涧下,孤峻陡崖边。
  湾环深涧下,只听得唿喇喇戏水蟒翻身;孤峻陡崖边,但见那出林虎剪尾。
  往上看,峦头突兀透青霄;回眼观,壑下深沉邻碧落。
  上高来,似梯似凳;下低行,如堑如坑。
  真个是古怪巅峰岭,果然是连尖削壁崖。
  巅峰岭上,采药人寻思怕走;削壁崖前,打柴夫寸步难行。
  胡羊野马乱撺梭,狡兔山牛如布阵。
  山高蔽日遮星斗,时逢妖兽与苍狼。
  草径迷漫难进马,怎得雷音见佛王?
  长老勒马观山,
  正在难行之处。
  只见那绿莎坡上,伫立着一个樵夫。
  你道他怎生打扮:
  头戴一顶老蓝毡笠,
  身穿一领毛皂衲衣:
  老蓝毡笠遮烟盖日果稀奇;毛皂衲衣,
  乐以忘忧真罕见。
  手持钢斧快磨明,刀伐干柴收束紧。
  担头春色,幽然四序融融,身外闲情,常是三星淡淡。
  到老只于随分过,
  有何荣辱暂关山?那樵子:
  正在坡前伐朽柴,
  忽逢长老自东来。
  停柯住斧出林外,趋步将身上石崖。
  对长老厉声高叫道:
  “那西进的长老!暂停片时,
  我有一言奉告:
  此山有一伙毒魔狠怪专吃你东来西去的人哩。”
  长老闻言,魂飞魄散,战兢兢坐不稳雕鞍。
  急回头,
  忙呼徒弟道:
  “你听那樵夫报道:
  ‘此山有毒魔狠怪。
  ’谁敢去细问他一问?”行者道:
  “师父放心,
  等老孙去问他一个端的。”
  好行者,拽开步,径上山来,对樵子叫声“大哥”,道个问讯。
  樵夫答礼道:
  “长老啊,
  你们有何缘故来此?”行者道:
  “不瞒大哥说,
  我们是东土差来西天取经的。
  那马上是我的师父。
  他有些胆小。
  适蒙见教,说有甚么毒魔狠怪,
  故此我来奉问一声:
  那魔是几年之魔,
  怪是几年之怪?还是个把势?还是个雏儿?烦大哥老实说说我好着山神、土地递解他起身。”
  樵子闻言,
  仰天大笑道:
  “你原来是个风和尚。”
  行者道:
  “我不风啊,这是老实话。”
  樵子道:
  “你说是老实,
  便怎敢说把他递解起身?”行者道:
  “你这等长他那威风,
  胡言乱语的拦路报信莫不是与他有亲?不亲必邻,不邻必友。
  ”樵子笑道:
  “你这个风泼和尚,忒没道理。
  我倒是好意,特来报与你们。
  教你们走路时,早晚间防备,你倒转赖在我身上。
  且莫说我不晓得妖魔出处;就晓得啊,
  你敢把他怎么的递解?解往何处?”行者道:
  “若是天魔,
  解与玉帝;若是土魔解与土府。
  西方的归佛,东方的归圣。
  北方的解与真武,南方的解与火德。
  是蛟精解与海主,是鬼祟解与阎王。
  各有地头方向。
  我老孙到处里人熟,发一张批文,把他连夜解着飞跑。”
  那樵子止不住呵呵冷笑道:
  “你这个风泼和尚,
  想是在方上云游学了些书符咒水的法术,只可驱邪缚鬼,还不曾撞见这等狠毒的怪哩。”
  行者道:
  “怎见他狠毒?”樵子道:
  “此山径过有六百里远近,
  名唤平顶山。
  山中有一洞,名唤莲花洞。
  洞里有两个魔头,他画影图形,要捉和尚;抄名访姓,要吃唐僧。
  你若别处来的还好,但犯了一个‘唐’字儿,
  莫想去得
  去得!”行者道:
  “我们正是唐朝来的。
  ”樵子道:
  “他正要吃你们哩。”
  行者道:
  “造化,
  造化!但不知他怎的样吃哩?”樵子道:
  “你要他怎的吃?”行者道:
  “若是先吃头,
  还好耍子;若是先吃脚就难为了。”
  樵子道:
  “先吃头怎么说?先吃脚怎么说?”行者道:
  “你还不曾经着哩。
  若是先吃头,一口将他咬下,我已死了,凭他怎么煎炒熬煮,我也不知疼痛;若是先吃脚他啃了孤拐,嚼了腿亭,吃到腰截骨我还急忙不死,却不是零零碎碎受苦?此所以难为也。”
  樵子道:
  “和尚,他那里有这许多工夫,
  只是把你拿住捆在笼里,
  囫囵蒸吃了!”行者笑道:
  “这个更好,
  更好疼倒不忍疼,只是受些闷气罢了。
  ”樵子道:
  “和尚不要调嘴。
  那妖怪随身有五件宝贝,神通极大极广。
  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须要发发昏是。
  ”行者道:
  “发几个昏么?”樵子道:
  “要发三四个昏是。”
  行者道:
  “不打紧,不打紧。
  我们一年,常发七八百个昏儿,这三四个昏儿易得发,发发儿就过去了。”
  好大圣,全然无惧,一心只是要保唐僧,
  脱樵夫拽步而转。
  径至山坡马头前道:
  “师父,没甚大事。
  有便有个把妖精儿,只是这里人胆小,放他在心上。
  有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长老见说,只得放怀随行。
  正行处,早不见了那樵夫。
  长老道:
  “那报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见了?”八戒道:
  “我们造化低,
  撞见日里鬼了。”
  行者道:
  “想是他钻进林子里寻柴去了。
  等我看看来。”
  好大圣,睁开火眼金睛,漫山越岭的望处,
  却无踪迹。
  忽抬头往云端里一看,看见是日值功曹,他就纵云赶上,骂了几声“毛鬼!”道:
  “你怎么有话不来直说
  却那般变化了
  演样老孙?”慌得那功曹施礼道:
  “大圣,
  报信来迟勿罪,勿罪。
  那怪果然神通广大,变化多端。
  只看你腾那乖巧,运动神机,仔细保你师父;假若怠慢了些儿,西天路莫想去得。”
  行者闻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
  按云头,径来山上。
  只见长老与八戒、沙僧,簇拥前进。
  他却暗想:
  “我若把功曹的言语实实告诵师父,
  师父他不济事必就哭了;假若不与他实说,梦着头,带着他走常言道:
  ‘乍入芦圩,不知深浅。
  ’倘或被妖魔捞去,却不又要老孙费心?……且等我照顾八戒一照顾,先着他出头与那怪打一仗看。
  若是打得过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没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孙再去救他不迟:
  却好显我本事出名。”
  正自家计较,
  以心问心道:
  “只恐八戒躲懒便不肯出头。
  师父又有些护短。
  等老孙羁勒他羁勒。”
  好大圣,你看他弄个虚头,把眼揉了一揉,
  揉出些泪来。
  迎着师父,往前径走。
  八戒看见,
  连忙叫:
  “沙和尚,歇下担子,
  拿出行李来
  我两个分了罢!”沙僧道:
  “二哥,
  分怎的?”八戒道:
  “分了罢!你往流沙河还做妖怪
  老猪往高老庄上盼盼浑家。
  把白马卖了,买口棺木,与师父送老,大家散火。
  还往西天去哩?”长老在马上听见。
  道:
  “这个夯货!正走路,
  怎么又胡说了?”八戒道:
  “你儿子便胡说!你不看见孙行者那里哭将来了?他是个钻天入地,斧砍火烧下油锅都不怕的好汉;如今戴了个愁帽,泪汪汪的哭来必是那山险峻,妖怪凶狠。
  似我们这样软弱的人儿,
  怎么去得?”长老道:
  “你且休胡谈。
  待我问他一声,看是怎么说话。”
  问道:
  “悟空,有甚话当面计较。
  你怎么自家烦恼?这般样个哭包脸,
  是虎唬我也?”行者道:
  “师父啊,
  刚才那个报信的是日值功曹。
  他说妖精凶狠,此处难行,果然的山高路峻,
  不能前进。
  改日再去罢。”
  长老闻言,恐惶悚惧,
  扯住他虎皮裙子道:
  “徒弟呀,
  我们三停路已走了停半
  因何说退悔之言?”行者道:
  “我没个不尽心的。
  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势孤单。
  ‘纵然是块铁,
  下炉能打得几根钉?’”长老道:
  “徒弟啊,
  你也说得是。
  果然一个人也难。
  兵书云:
  ‘寡不可敌众。
  ’我这里还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凭你调度使用,或为护将帮手协力同心,扫清山径,领我过山,却不都还了正果?”
  那行者这一场扭捏只逗出长老这几句话来。
  他了泪道:
  “师父啊,若要过得此山,
  须是猪八戒依得我两件事儿才有三分去得;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手半分儿也莫想过去。
  ”八戒道:
  “师兄,不去就散火罢。
  不要攀我。”
  长老道:
  “徒弟,且问你师兄,看他教你做甚么。”
  呆子真个对行者说道:
  “哥哥,
  你教我做甚事?”行者道:
  “第一件是看师父,
  第二件是去巡山。
  ”八戒道:
  “看师父是坐,巡山去是走;终不然教我坐一会又走,走一会又坐。
  两处怎么顾盼得来?”行者道:
  “不是教你两件齐干,
  只是领了一件便罢。
  ”八戒又笑道:
  “这等也好计较。
  但不知看师父是怎样,巡山是怎样。
  你先与我讲讲,等我依个相应些儿的去干罢。”
  行者道:
  “看师父啊:
  师父去出恭,
  你伺候;师父要走路你扶持;师父要吃斋,你化斋。
  若他饿了些儿,你该打;黄了些儿脸皮,你该打;瘦了些儿形骸,你该打。”
  八戒慌了道:
  “这个难,难,难!伺候扶持,
  通不打紧就是不离身驮着,也还容易;假若教我去乡下化斋,他这西方路上不识我是取经的和尚,只道是那山里走出来的一个半壮不壮的健猪,伙上许多人叉钯扫帚,把老猪围倒,拿家去宰了,腌着过年这个却不就遭瘟了?”行者道:
  “巡山去罢。
  ”八戒道:
  “巡山便怎么样儿?”行者道:
  “就入此山,
  打听有多少妖怪是甚么山,是甚么洞,我们好过去。”
  八戒道:
  “这个小可,老猪去巡山罢。”
  那呆子就撒起衣裙,挺着钉钯,雄赳赳,径入深山!气昂昂,奔上大路。
  行者在旁,忍不住嘻嘻冷笑。
  长老骂道:
  “你这个泼猴!兄弟们全无爱怜之意,
  常怀嫉妒之心。
  你做出这样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甚么巡山,却又在这里笑他!”行者道:
  “不是笑他
  我这笑中有味。
  你看猪八戒这一去,决不巡山,也不敢见妖怪,不知往那里去躲闪半会捏一个谎来,哄我们也。”
  长老道:
  “你怎么就晓得他?”行者道:
  “我估出他是这等。
  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
  听他一听:
  一则帮副他手段降妖,
  二来看他可有个诚心拜佛。
  ”长老道:
  “好,好,好!你却莫去捉弄他。”
  行者应诺了。
  径直赶上山坡,摇身一变,变作个虫儿。
  其实变得轻巧。
  但见他:
  翅薄舞风不用力,腰尖细小如针。
  穿蒲抹草过花阴,疾似流星还甚。
  眼睛明映映,声气渺喑喑。
  昆虫之类惟他小,亭亭款款机深。
  几番闲日歇幽林,一身浑不见,千眼莫能寻。
  嘤的一翅飞将去,赶上八戒,钉在他耳朵后面鬃根底下。
  那呆子只管走路,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钉钯撇下吊转头来,望着唐僧,指手画脚的骂道:
  “你罢软的老和尚,
  捉掐的弼马温面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里自在,捉弄我老猪来跄路!大家取经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来巡甚么山!哈哈,哈!晓得有妖怪,躲着些儿走。
  还不够一半,却教我去寻他,这等晦气哩!我往那里睡觉去,睡一觉回去含含糊糊的答应他,只说是巡了山,就了其帐也。”
  那呆子一时间侥幸,搴着钯,又走。
  只见山凹里一弯红草坡,他一头钻得进去,使钉钯扑个地铺,毂辘的睡下。
  把腰伸了一伸,道声“快活!就是那弼马温,
  也不得像我这般自在!”原来行者在他耳根后
  句句儿听着哩;忍不住飞将起来,又捉弄他一捉弄。
  又摇身一变,变作个啄木虫儿。
  但见:
  铁嘴尖尖红溜,翠翎艳艳光明。
  一双钢爪利如钉,腹馁何妨林静。
  最爱枯槎朽烂,偏嫌老树伶仃。
  圜睛决尾性丢灵,辟剥之声堪听。
  这虫不大不小的,上秤称,只有二三两重。
  红铜嘴,黑铁脚,刷剌的一翅飞下来。
  那八戒丢倒头,正睡着了,被他照嘴唇上揸的一下。
  那呆子慌得爬将起来,
  口里乱嚷道:
  “有妖怪,
  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枪去了!嘴上好不疼呀!”伸手摸摸泱出血来了。
  他道:
  “蹭蹬啊!我又没甚喜事,怎么嘴上挂了红耶?”他看着这血手,口里絮絮叨叨的两边乱看却不见动静,道:
  “无甚妖怪,
  怎么戳我一枪么?”忽抬头往上看时原来是个啄木虫,在半空中飞哩。
  呆子咬牙骂道:
  “这个亡人!弼马温欺负我罢了,
  你也来欺负我!我晓得了。
  他一定不认我是个人,只把我嘴当一段黑朽枯烂的树,内中生了虫寻虫儿吃的,将我啄了这一下也。
  等我把嘴揣在怀里睡罢。”
  那呆子毂辘的依然睡倒。
  行者又飞来,着耳根后又啄了一下。
  呆子慌得爬起来道:
  “这个亡人,却打搅得我狠!想必这里是他的窠巢,生蛋布雏怕我占了,故此这般打搅。
  罢,罢,罢!不睡他了!”搴着钯,径出红草坡,找路又走。
  可不喜坏了孙行者,笑倒个美猴王。
  行者道:
  “这夯货大睁着两个眼,连自家人也认不得!”
  好大圣,
  摇身又一变还变做个虫,钉在他耳朵后面,不离他身上。
  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见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块青石头。
  呆子放下钯,对石头唱个大喏。
  行者暗笑道:
  “这呆子!石头又不是人,
  又不会说话又不会还礼,唱他喏怎的,可不是个瞎帐?”原来那呆子把石头当着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习哩。
  他道:
  “我这回去,见了师父,若问有妖怪,
  就说有妖怪。
  他问甚么山,我若说是泥捏的,土做的,锡打的,铜铸的面蒸的,纸糊的,笔画的,他们见说我呆哩,若讲这话一发说呆了,我只说是石头山。
  他问甚么洞,也只说是石头洞。
  他问甚么门,却说是钉钉的铁叶门。
  他问里边有多远,只说入内有三层。
  十分再搜寻,问门上钉子多少,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
  此间编造停当,哄那弼马温去!”
  那呆子捏合了,
  拖着钯径回本路。
  怎知行者在耳朵后,一一听得明显。
  行者见他回来,即腾两翅预先回去。
  现原身,见了师父。
  师父道:
  “悟空,你来了,
  悟能怎不见回?”行者笑道:
  “他在那里编谎哩。
  就待来也。”
  长老道:
  “他两个耳朵盖着眼,愚拙之人也,
  他会编甚么谎?又是你捏合甚么鬼话赖他哩。
  ”行者道:
  “师父,你只是这等护短。
  这是有对问的话。”
  把他那钻在草里睡觉,被啄木虫叮醒,朝石头唱喏,编造甚么石头山、石头洞、铁叶门、有妖精的话预先说了。
  说毕不多时,那呆子走将来。
  又怕忘了那谎,低着头,口里温习。
  被行者喝了一声道:
  “呆子!念甚么哩?”八戒掀起耳朵来看看道:
  “我到了地头了!”那呆子上前跪倒。
  长老搀起道:
  “徒弟,辛苦啊。
  ”八戒道:
  “正是。
  走路的人,爬山的人,第一辛苦了。”
  长老道:
  “可有妖怪么?”八戒道:
  “有妖怪,
  有妖怪!一堆妖怪哩!”长老道:
  “怎么打发你来?”八戒说:
  “他叫我做猪祖宗
  猪外公安排些粉汤素食,教我吃了一顿,说道,摆旗鼓送我们过山哩。
  ”行者道:
  “想是在草里睡着了,说得是梦话?”呆子闻言,就吓得矮了二寸道:
  “爷爷呀!我睡他怎么晓得?……”行者上前
  一把揪住道:
  “你过来等我问你。”
  呆子又慌了,
  战战兢兢的道:
  “问便罢了,
  揪扯怎的?”行者道:
  “是甚么山?”八戒道:
  “是石头山。
  ”“甚么洞?”道:
  “是石头洞。”
  “甚么门?”道:
  “是钉钉铁叶门。”
  “里边有多远?”道:
  “入内是三层。”
  行者道:
  “你不消说了,后半截我记得真。
  恐师父不信,我替你说了罢。”
  八戒道:
  “嘴脸!你又不曾去,你晓得那些儿,
  要替我说?”行者笑道:
  “‘门上钉子有多少
  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
  ’可是么?”那呆子即慌忙跪倒。
  行者道:
  “朝着石头唱喏,当做我三人,
  对他一问一答。
  可是么?又说:
  ‘等我编得谎儿停当,
  哄那弼马温去!’可是么?”那呆子连忙只是磕头道:
  “师兄,
  我去巡山
  你莫成跟我去听的?”行者骂道:
  “我把你个馕糠的夯货!这般要紧的所在,
  教你去巡山你却去睡觉!不是啄木虫叮你醒来,你还在那里睡哩。
  及叮醒,又编这样大谎,可不误了大事?你快伸过孤拐来,打五棍记心!”
  八戒慌了道:
  “那个哭丧棒重
  擦一擦儿皮塌挽一挽儿筋伤,若打五下,
  就是死了!”行者道:
  “你怕打,
  却怎么扯谎?”八戒道:
  “哥哥呀只是这一遭儿,
  以后再不敢了。
  ”行者道:
  “一遭便打三棍罢。”
  八戒道:
  “爷爷呀,半棍儿也禁不得!”呆子没计奈何,扯住师父道:
  “你替我说个方便儿。”
  长老道:
  “悟空说你编谎,我还不信。
  今果如此,其实该打。
  但如今过山少人使唤,悟空,你且饶他,待过了山,再打罢。”
  行者道:
  “古人云:
  ‘顺父母言情,
  呼为大孝。
  ’师父说不打,我就且饶你。
  你再去与他巡山。
  若再说谎误事,我定一下也不饶你!”
  那呆子只得爬起来又去。
  你看他奔上大路,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是行者变化了跟住他。
  故见一物,即疑是行者。
  走有七八里,见一只老虎,从山坡上跑过,他也不怕,举着钉钯道:
  “师兄来听说谎的?这遭不编了。”
  又走处,那山风来得甚猛,呼的一声,把颗枯木刮倒,滚至面前他又跌脚捶胸的道:
  “哥啊!这是怎的起!一行说不敢编谎罢了,
  又变甚么树来打人!”又走向前只见一个白颈老鸦,当头喳喳的连叫几声他又道:
  “哥哥,不羞,
  不羞!我说不编就不编了只管又变着老鸦怎的?你来听么?”原来这一番行者却不曾跟他去,他那里却自惊自怪乱疑乱猜,故无往而不疑是行者随他身也。
  呆子惊疑且不题。
  却说那山叫做平顶山,那洞叫做莲花洞。
  洞里两妖:
  一唤金角大王,一唤银角大王。
  金角正坐,
  对银角说:
  “兄弟,
  我们多少时不巡山了?”银角道:
  “有半个月了。”
  金角道:
  “兄弟,你今日与我去巡巡。
  ”银角道:
  “今日巡山怎的?”金角道:
  “你不知。
  近闻得东土唐朝差个御弟唐僧往西方拜佛,一行四众,叫做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连马五口。
  你看他在那处,与我把他拿来。
  ”银角道:
  “我们要吃人,那里不捞几个。
  这和尚到得那里,让他去罢。”
  金角道:
  “你不晓得。
  我当年出天界,
  尝闻得人言:
  唐僧乃金蝉长老临凡,
  十世修行的好人一点元阳未泄。
  有人吃他肉,延寿长生哩。”
  银角道:
  “若是吃了他肉就可以延寿长生,
  我们打甚么坐立甚么功,炼甚么龙与虎,配甚么雌与雄?只该吃他去了。
  等我去拿他来。
  ”金角道:
  “兄弟,你有些性急,且莫忙着。
  你若走出门,不管好歹,但是和尚就拿将来,
  假如不是唐僧却也不当人子。
  我记得他的模样,曾将他师徒画了一个影,图了一个形,你可拿去。
  但遇着和尚,以此照验照验。”
  又将某人是某名字,一一说了。
  银角得了图像,知道姓名,即出洞,点起三十名小怪,便来山上巡逻。
  却说八戒运拙。
  正行处,可可的撞见群魔,
  当面挡住道:
  “那来的甚么人?”呆子才抬起头来,
  掀着耳朵看见是些妖魔,他就慌了,
  心中暗道:
  “我若说是取经的和尚,
  他就捞了去;只是说走路的。
  ”小妖回报道:
  “大王,是走路的。”
  那三十名小怪,中间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
  旁边有听着指点说话的
  道:
  “大王,这个和尚,
  像这图中猪八戒模样。”
  叫挂起影神图来。
  八戒看见,
  大惊道:
  “怪道这些时没精神哩!原来是他把我的影神传将来也!”小妖用枪挑着,银角用手指道:
  “这骑白马的是唐僧。
  这毛脸的是孙行者。
  ”八戒听见道:
  “城隍,没我便也罢了,
  猪头三牲清醮二十四分。
  ……”口里唠叨,只管许愿。
  那怪又道:
  “这黑长的是沙和尚,这长嘴大耳的是猪八戒。”
  呆子听见说他,慌得把个嘴揣在怀里藏了。
  那怪叫:
  “和尚,
  伸出嘴来!”八戒道:
  “胎里病,
  伸不出来。”
  那怪令小妖使钩子钩出来。
  八戒慌得把个嘴伸出道:
  “小家形。
  罢了,这不是?你要看便就看,钩怎的?”
  那怪认得是八戒,
  掣出宝刀上前就砍。
  这呆子举钉钯按住道:
  “我的儿,
  休无礼!看钯!”那怪笑道:
  “这和尚是半路出家的。”
  八戒道:
  “好儿子,
  有些灵性!你怎么就晓得老爷是半路出家的?”那怪道:
  “你会使这钯,
  一定是在人家园圃中筑地把他这钯偷将来也。
  ”八戒道:
  “我的儿,你那里认得老爷这钯。
  我不比那筑地之钯。
  这是:
  巨齿铸来如龙爪,渗金妆就似虎形。
  若逢对敌寒风洒,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替唐僧消障碍,西天路上捉妖精。
  轮动烟霞遮日月,使起昏云暗斗星。
  筑倒泰山老虎怕,掀翻大海老龙惊。
  饶你这妖有手段,一钯九个血窟窿!”
  那怪闻言,
  那里肯让。
  使七星剑,丢开解数,与八戒一往一来,在山中赌斗,有二十回合不分胜负。
  八戒发起狠来,舍死的相迎。
  那怪见他耳朵,喷粘涎,舞钉钯,口里吆吆喝喝的,也尽有些悚惧即回头招呼小怪,一齐动手。
  若是一个打一个,其实还好。
  他见那些小妖齐上,慌了手脚,遮架不住,败了阵,回头就跑。
  原来是道路不平,未曾细看,忽被萝藤绊了个踉跄。
  挣起来正走,又被一个小妖睡倒在地,扳着他脚跟,扑的又跌了个狗吃屎;被一群赶上按住抓鬃毛,揪耳朵扯着脚,拉着尾,扛扛抬抬,擒进洞去。
  咦!正是:
  一身魔发难消灭,万种灾生不易除。
  毕竟不知猪八戒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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