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陈克天连忙笑容可掬地答道：“刚才门卫打过电话，我叫陈克天，她是我爱人，我们来给老首长拜年。”

　　警卫员脸上这才露出了笑意，他客气地请他们进来，把他们领进客厅。客厅很大，靠墙放着一个大鱼缸，里面养着各种美丽的热带鱼。陈克天夫妇把礼物交给了警卫员，然后来到鱼缸前，一边俯身赏鱼，一边等候老首长的接见。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克天，哪阵风把你吹来啦。”说着，老首长满脸欢喜地出现在客厅的门口。可是当他看见陈克天和他爱人的样子，不由得一怔，满脸的笑容旋即换上了一脸惊讶。他走进客厅，握了握陈克天的手，然后慢悠悠地问道：“你们一大早从哪里来呀？”

　　陈克天敏感地察觉到首长态度的变化，可是既然进来了，退也不可能了，便如实答道：“我们从省干校来。老首长新年好！”

　　红冰也忙讨好地说：“克天常跟我提起您，他说您是他的纵队领导、27年参加革命的老红军，他非常敬重您。”

　　老首长淡淡一笑，一边请他们坐下，一边在心里嘀咕他们来此有何目的？坐下之后，他才话里有话地对红冰说：“你家老陈是知识分子，和我不一样，我是大老粗，就会打仗，不会弯弯绕。”说到这儿，他递给陈克天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老陈呀，痛快说吧，今天你找我有何贵干？”

　　目的一下被他点破，陈克天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他尴尬地笑笑，然后一咬牙，说：“既然这样，老首长也不是外人，当着真人不说假话。老首长，您知道我只有一个独生女，我们一去干校，家里撇下她一个人。我今天来一是给您拜年，二来也想听听您的意见，能不能把她送到部队锻炼锻炼。”

　　“我明白了。”陈克天还没有讲完，老首长截住他的话说，“我想先问问，这么早你们是怎么从干校过来的？请假了吗？”

　　老首长的敏锐，让陈克天一下愣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爱人，略一思索，再次如实地说：“我们没有请假。一会儿还要赶回去。”

　　“我就猜着了。”老首长神情严肃地狠狠吸了几口烟，然后厉声说道：“你们要是偷着出来的，就赶快回去。你们想想，你们的问题还没解决，孩子怎能当兵？就算我愿意给你们开后门，政审一关她也过不去，部队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陈克天赶紧说：“首长，你是了解我的，我就是因为白区单线联系的同志牺牲了。”

　　老首长不高兴地打断他说：“我不了解你在白区的情况。不过作为你的老上级，我奉劝你们一句话，你们应当相信党、相信组织，积极配合组织的调查。党的政策你们是知道的，那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组织上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总之，你们要清醒地认识自己的问题，好好改造，争取宽大处理。至于孩子的事吗。一旦你们的问题搞清了，还愁当不了兵吗？好啦，既然你们没有请假，我就不留了，你们赶紧回去吧。”说完，老首长便站了起来。

　　陈克天无奈地跟着站了起来，不失礼貌地向老首长道了别，然后强忍着心中的失落和屈辱，拉着爱人悻悻地离开了老首长的家。

　　从老首长家里出来，外面已是一片银色的世界。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雪落到地上，立刻融化成水。夫妻二人默默地踩着路边的泥水走着，他们走出了军区大院，走入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走在这个已经不属于他们的城市里。陈克天真后悔来找老首长，他本以为当年一起浴血奋战的老战友、老领导是了解他的，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冷漠，非但不肯帮忙，还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最后连口水都没给就下了逐客令。

　　雪渐渐变成了冷雨，不一会儿就打湿了他们的棉衣。他们想找个饭馆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可是已经身无分文。他们也考虑过回去，但是一想到孤苦伶仃的女儿和偷着跑出来可能再也出不来的严重后果，便又打消了回去的念头。就这样他们饿着肚子，拖着沉重的步履，在寒风中默默地走着，一直从上午转到了下午，天冷加上心冷，让他们又一次领略了世态炎凉的滋味。

　　绝望中的他们再次想到了同住军区大院、正在台上主持工作的李木生。

　　陈克天与李木生是在新四军时认识的。当年他作为文化干部被从白区抽调出来充实到新四军。那时候李木生是团长，他是参谋长，他们一起度过了抗日战争最艰难的岁月。在解放战争中，他们又一起保卫解放区，一起参加了苏中、淮海和渡江战役。在渡江战役之后，陈克天转入地方工作，李木生则继续留任军中。正因为有过一段生死与共的经历，李木生抗美援朝回国后，他们很快就恢复了联系，而且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可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陈克天就被扣上了走资派、叛徒、重大特嫌和反革命的大帽子，整天不是被游街就是被批斗，不久造反派抄了他的家，他和爱人被关，从此与李木生断了联系。

　　如今他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官场如战场，陈克天不敢想象在新年之夜李木生忽然看到他们这副狼狈的样子会做何种感想？他会不会因为怕受牵连干脆拒他们于门外。可是眼见天要黑了，他们实在不甘心无功而返，最后犹豫再三，怀着试试看的想法，重新返回了省军区大院。

　　由于门岗还记得他们，他们顺利来到李家的院外。这是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院子很大，院墙很高。他们站在门外，听着里面孩子们喧闹的声音，踟蹰了半天，方才鼓起勇气，按响了门铃。

　　这时李家刚刚吃完新年晚饭，李木生正在楼上看书，翠兰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孩子们则围着来家里过年的伯父聊天。伯父是孩子们喜欢的角色，由于爸爸在家不苟言笑，孩子们对他敬而远之，却把爱说爱笑的伯父视若朋友。伯父有一肚子故事和笑话，私下里给孩子们零花钱也很大方。

　　就在这时，正在看书的李木生听到了门铃声，他叫警卫员出去看看。警卫员打开门后，猛地看到陈克天夫妇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他惊异地问：“你们找谁？”

　　“我叫陈克天，是李木生的战友。”

　　警卫员忙说：“你们等等，我去报告一声。”

　　雨终于停了，天也黑了下来。就在陈克天夫妇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猜想着李木生会不会接待他们时，却从楼上传来一个熟悉的江西口音：“克天，外面冷，怎么还不进来，快进来呀！”

　　陈克天循声望去，只见李木生披着大衣，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一边喊着，一边向他们招手。顿时一股暖流涌上他的心头。

　　陈克天夫妇跟着警卫员刚走进客厅，就见李木生一边从楼上跑下来，一边喊着：“翠兰，快来看看谁来了？”说着，上前紧紧握着陈克天的手，“老伙计，你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