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悲悯将军 by 祁连岫云
2018-5-27 06:01
茫然中海罗一头钻进了县档案馆,翻出当年国共双方在那一时期的地方报纸、宣传材料和敌伪档案,然后像过筛子一样把这些散发着历史气息的资料仔仔细细过目了一遍。他看到了白色恐怖时期国民党大屠杀的命令和烈士们的名单,也看到了变节者的自白书和脱党声明。可是他没有找到一条关于钱老板的消息。查找再次陷入了僵局。
这天海罗来到公安局,与公安局配合他的同志们讨论下一步的查找方向。讨论中有的同志说,战争年代人口迁徙很大,钱老板和他的家人或许早就不在吉安了;还有的说,作为早期的革命者或许已经牺牲了;当然还有人说,也不能排除他叛变了革命,解放后隐姓埋名藏起来了,甚至跟着国民党跑到了台湾。当然大家列举的种种可能都没有错,正因为如此,这种大海里捞针般的寻找才会让人感到希望渺茫。
然而冥冥之中海罗就是觉得还有一种可能,那是什么呢?忽然他心里腾起一个念头,既然钱老板是地下党,那么他在木材铺使用的姓名会不会是个化名?对呀,这还用说吗!也许这正是找不到他的主要原因。海罗立刻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公安局的同志。他的话音刚落,一位老干警立刻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在解放前好像做过木材生意,早年也入过党,不过没有多久就脱党经商去了。解放初他本在外省工作,但在镇反运动中,因被揭发侵吞了党的巨额经费而被公安机关逮捕并判了刑。刑满释放后被遣返原籍,回到了吉安。文革开始后,造反派旧账重提,他又成了县里的头号历史反革命,并被再次投入监狱。由于这个人的经历与李木生要找的人相去甚远,尤其是他不姓钱,所以他们没有把他纳入查访的名单。
听到这一情况后,海罗立刻请求他们调出了此人的档案。
这个人姓陈,名叫陈有志,他的案子发生在五十年代的镇反运动中。当时他所在的单位按照组织程序对每个干部进行政审,于是他遇到了一个无法绕开的问题,就是当年他为什么脱党。按照他的解释,早年他是中共吉安地下党秘密联络站的负责人,他以木材商的身份作掩护,借收购木材之机与山上的红军进行联络,向红军传递情报和一些急需物资。在1929年的一天,他忽然得到消息自己的上线叛变投敌,联络站已经暴露。按理在这万分危急的情况下,他应当立即撤离,可是想到下线的同志尚不知情,万一他去木材铺找自己,必定是凶多吉少,因此他必须找到下线,把情况及时告诉他。然而敌人的行动很快,就在他跑去通知下线的时候,敌人封锁了所有通往井冈山和赣南的道路。无奈之下,他只好连夜逃到安徽,躲在一个远亲家里。后来风声稍过,他先后几次潜回吉安寻找党组织,却都没有联系上。
组织上为了彻底搞清陈有志的脱党问题,在公安局的配合下,先后找到几位当年吉安地下党的成员了解情况,没想到他们说的与陈有志的解释相去甚远,而且还牵出一桩关于红军经费的历史大案。据这些同志说,当时红军非常困难,地下党想尽办法给红军筹措了一笔经费,并且全部交给了他,由他负责转交给红军。由于地下党是单线联系,出了叛徒的事很多同志并不知情,渐渐地有些人才知道陈有志已经脱党,而且下落不明。解放前,不止一人在安徽见到他做生意,并且生意规模很大,因此知道那笔经费的同志不约而同地怀疑,他做生意的本钱可能就是那笔经费。换句话说,他在历史上有贪污红军经费的重大嫌疑。
这些同志的揭发震惊了组织部门,不久陈有志因说不清那笔经费的去向而被公安部机关带走。后来他在审讯中交代说:“当我的上线叛变的时候,在我手里的确有一笔地下党为红军筹集的经费尚未送出,为了防止万一我被逮捕,经费落入敌手,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转移这笔经费。可是情况紧急,下线的同志还不知情,为了同志们的安全,我来不及细想,在分身无术的情况下,便想到了店里的小伙计木伢子。我观察这孩子好久了,他机灵、正派,办事也让人放心。于是我急急忙忙跑回店里,把已经睡下的木伢子叫起来,把经费和一封信一起交给了他,让他连夜出发,赶到吉水,把这笔经费交给红军。遗憾的是木伢子是经邻居介绍来的,我并不知道他的大名,偏偏邻居又在解放前就已去世,所以我无法找到木伢子来为自己作证,也无从知道他是否把那笔经费安全送到了红军那里。”
后来因为多位当事人的怀疑和指证,加上那笔经费的确去向不明,陈有志有口难辩,结果被以反革命罪判了十年的有期徒刑。
海罗看完了陈有志的材料,他所讲的事情与爸爸讲述的钱老板的故事在时间、地点、情节上全都吻合,而且木伢子正是爸爸小时候的名字,这位陈有志极有可能就是当年的钱老板、爸爸的革命引路人。
得到这个判断之后,海罗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相反心里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他没想到钱老板因为找不到木伢子作证,竟然受了二十年的委屈,以至于至今还被关在监狱里。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呀!海罗忽然产生了想见见陈有志的冲动,他想安慰安慰这位把爸爸送进革命队伍,却因同志们的误解而蒙冤多年的老人,让他尽早知道木伢子还活着,朩牙子没有忘记他。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找了个理由:吉安人称呼孩子都为伢子,所以叫木伢子的孩子一定不止一个。只有当陈有志在开木材铺时用过钱姓化名,他在交代材料里提到的木伢子才可能是李木生。
海罗要立刻会见在押犯陈有志的请求,让公安局的同志有些为难。一位配合他的干警对他说:“你要见他并不难,可是我劝你还是不见为好。”
海罗不解问:“为什么?”
对方委婉地说:“听你的口气,你想为他翻案,这会让一些领导不舒服的。”
海罗不解地问:“他们不是让你们配合我吗?怎么会不舒服?”
在场的公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回答。
一位从省公安厅下放到县里的老公安通过这几天与海罗的接触,对海罗的印象很不错,凭他的观察,海罗行事低调,做事认真,而且富有同情心,没有他想象中的高干子弟的“狂”劲儿。可是海罗毕竟还很年轻,对地方政府里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还不了解,于是他坦诚地对海罗说:“你是学侦查的,从专业的角度来看陈案的确有瑕疵。但是重新把他抓起来是县革委会的决定,而且在抓他之前,他们还专门成立了专案组,有一位重要的证人还是专案组领导的亲戚。所以你给他翻案,岂不是说革委会和专案组都错了吗?况且陈案在建国初的镇反运动中就已定案,你不了解地方的情况,当前阶级斗争非常复杂,你是个军人,跑到监狱探望一个历史反革命,会让人质疑你的阶级立场的,搞不好还会牵连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