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喋血对决 by 河南王平
2018-5-28 18:50
第七章 赵济民(4)
南城门楼外岗亭站着两个头戴船形帽、胸挎M3冲锋枪的67军搜索营士兵。值星中尉排长来回踱步,手捏烟屁股吸着,正有滋有味地哼着淫秽小调《小寡妇上坟》。
侦缉处特务和城防司令部上尉营副在城门楼上背风处烤火,几个团丁身穿土黄色军服,腰扎皮带、斜挎匣枪,在铁蒺藜路障和拦路竿前方摇晃旗子,拦住行人。团丁咋咋呼呼,动辄对推车、挑担的百姓施暴。
城门外左右矗立着两个高大石碑,人称石氏双碑。相传属于北宋开国元勋石守信的两个儿子石保兴、石保吉。想当年,这父子三人都位高权重,深得朝廷厚爱。
城墙根站着一个团丁,上穿土布夹袄,下穿臃肿的挽档棉裤,背兜插着鬼头刀,活像古代衙门的刽子手。两侧城墙上刷有“剿匪、戡乱”标语。
“站住!”团丁拦下两个挑着沉重箩筐“吱吱嘎嘎”走的汉子,用枪刺挑掉汉子头上的破毡帽,查验手指,退后一步横枪喊:“这两个人头上有帽沟、手指有老茧!”
“老总,俺们是挑担贩盐的。”
“咦!”团丁放下枪,叫了声:“二叔,咋是恁哩?”
“咦!孬蛋咋个是惩哩。恁没影儿到阵这,恁爹搁家可寻死呀。”
从城门洞走过来一个国军中尉和两个胸前挺着冲锋枪的士兵。
“是他俩额头有戴军帽的帽沿印子?”
“这是俺哟门上的二叔。那哟俺还不盱顾(不熟)。”
汉子放下挑担解释说:“老总,冤枉人嘛。俺这是见天戴草帽、挑担弄得呀。”
“就是说这货没人担保了?”中尉抬头看了看挑担汉子的额头,丝毫没有犹豫,下令:“枪毙这个共军探子!”扭头往回走。
团丁喊:“长官容禀。”
“上级命令一只鸟都不能飞进去,一只鸟也不让飞出去。算他倒霉。”
两个士兵不由分说扭着挑担汉子到城墙根,“噗哧”刽子手抡起鬼头刀砍下汉子的头颅。
“唉哟妈呀!”人群吓炸了窝,好半天才又聚拢。
团丁在检查时故意掀翻骡车上的油桶,菜油浸渍一地。骡车夫急得坐地大哭。
排队等着进城的人群中气氛紧张起来。
人群中有人悄声议论:“夜个天刚明那时会儿,有个菜贩子想混出城,被长官巡查逮住,硬说是私通共匪。丘八老爷拉菜贩到城墙根砍头,做祭门之鬼。”
“这是啥世道呀!”
“嘘!你活腻歪了。”
士兵和团丁把中马车和进城人的挑担、衣兜全翻个底朝天“站住”哨兵把枪栓拉的“哗哗”响,厉声问:“干什么的?”
“老总,躲战乱进城回家。”赵济民头戴瓜皮小帽,身穿土色绵长袍,棉袍外套一件斜纹华达呢西装。他手提诊箱,一副游医打扮。
见哨兵眼晴扑眨扑眨地起疑,赵济民主动打开诊箱说:“悬壶济世,游走江糊。”他没刮胡茬,人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
中尉背手过来盘问:“家住城里哪儿呀?”
“老总,家离城门斜近(可近),城东林森路拐弯再直走,顶到头再右手下个坡,在老义冢附近。”
中尉伸手摘掉赵济民的瓜皮帽:“嗯,额头有圈箍痕?”军人因为常戴军帽缘故会有一圈压痕。
赵济民不慌不忙地从诊箱是拿出郎中的白桶帽戴在头上。他见中尉盯着诊箱里的美国产磕头式汽油打火机和两盒骆驼烟,就抓起来塞给中尉。
中尉摆手拒绝,掂着马鞭在高统皮靴帮敲打着,绕着赵济民转了一圈,满脸狐疑。
负责掩护赵济民进城的省委敌工干部丁梁柱已经在跟在几个挑担菜贩身后混入城内。他头戴黑呢礼帽、身穿缎子面皮大氅,袖口里衬向外挽出一圈,一身阔绰而又有气派的富商打扮。国民党士兵多是只敬罗衫不敬人,挥手放行。
丁梁柱进城门徘徊在路口注视着城门,心里有些懊悔,该给老杨同志也换身富商行头再拄根文明棍,估计这会儿该混进来了。另一位护送人员是解放军韩班长,他不动声色地坐在城门外一辆拉红薯的胶皮车帮上,晃动鞭梢,警惕观察前面动静。
城楼箭垛上正低头往下看的特务队长傅荻,耳朵一抖,听出接受盘问的游医的口音除了本地语调外,似乎还夹杂有一股陕北味。
“哎?慢着。”傅荻带着两个提手枪的便衣特务“噔噔噔”跑下城门楼梯。
赵济民脸上仍然挂着江湖上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但内心开始焦急了。他伸手往怀里掏东西。
“别动!”士兵很警惕,霍地抬起冲锋枪口。
赵济民掏出的是一包“美丽牌”纸烟。
“走,上城门楼问话。”
“糟糕!”老丁知道傅荻是跟随顾汴生一起投敌的叛徒,不戗(说不准)以前在八路军时可能会碰见过赵济民。
情形危急,丁梁柱顾不上多想,匆匆甩掉皮大氅,踮脚挥手对城门洞外的韩班长做了个事先约好的手势。他拔出匣子枪,朝城门楼上“噗噗噗”扫了半梭子,然后转身就往城东奔。
韩班长闪电般从牛车柴禾捆里掏出手枪,朝天“砰砰砰”连开三枪,跳下车拔腿往东南方向的山沟跑。
“快!快!共军探子进城了。”城门楼上下乱如炸窝蚂蚁。傅荻挥舞手枪命令士兵、团丁分成两拨,分别向城内和城外追捕。他扭头向守门的中尉喊:“关城门!一个人也不能进、一个也不能放出!”
“让开!让开!关城门啦。”
城门转轴“吱扭扭”响。
赵济民急中生智,趁乱转身假装是想出城往外挤。团丁搂住他后腰硬给推回进城内。
“咣当!”士兵迅速关门闩死。
城门外等着进城的粮贩、菜农急得嗷嗷叫。
老丁为掩护赵济民脱险几次放弃逃生机会,倚在半坍塌的土坯房墙后向追兵射击。
“让开、让开!搜捕匪谍!”搜索营士兵赶来支援。
十字街上几个路人在议论刚才有解放军探子开枪闯城门的事,远远见军警巡逻队过来,赶忙散开。
“带人沿街排查,不放过任何一家客栈和店铺,凡操外地口音的人都要细细盘问。”
街道上,戴臂章的宪兵步巡、骑巡,城防司令部的军警和乘汽车呼啸赶来到67军搜索营士兵,纷纷围向城东。到处响起“沓沓沓。”的皮靴践踏声和刺耳的军警车鸣笛声。
“砰砰!”
“哒哒哒。”
“砰!”
“哒哒哒。”
枪声突然归于寂静。
往回走的军警说:“打死共匪探子了!”
离南城门不远的十字老街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段。街长约400米,沿街两侧有几十家青灰砖门脸的店铺。石板铺就的路面尽管凸凹不平,但耐住了时间的打磨,几百年来本色不变,坚固如初。街道上熙熙攘攘,有酒楼茶馆、客栈妓院,牛汤、羊汤热气腾腾。地摊小贩,说书卖唱、大碗面,测字看相、打把式,抱鸡提鱼、卖烩面……围炉大烧饼的扯嗓子吆喝。大观园澡堂的店伙计沿街拉扯人招揽生意。铁匠铺门口叮叮咚咚响不用做广告。
赵济民侧身躲在“南北货栈”黑漆门柱后面。货栈左右门柱各嵌一块镌字的楠木板。
上联:绫罗绸缎酱醋糖菜皆有。
下联:士农工商乐西南北尽来。
掌柜见门外有人,忙出门对赵济民躬身施礼。50多岁的掌柜是个老于世故的话娄子:“鄙店经营南货、北货和洋货,兼营丝茶绸缎好货色,童叟无欺,价钱便宜。有雨伞、腰带、自来得钢笔;有丝袜、香水、英吉利‘力士’香皂。美利坚打火机、法兰西雪花膏,应有尽有。客官,您买不买都先进来随意看看,瞅合适约给太太、孩子选择点东西带回家。”说话时,他两眼不时上下翻看。
“哦!先生未婚。好,俺来介绍几样货。文明棍、墨色镜和大尖领衬衫。”见他没有反应,又热络弛说:“如果喜欢什么东西,柜台没摆出来的话,恁尽管提出来好了。客官,从恁站在鄙店门口起,俺就认定恁是个受人待见(尊敬)贵客,俺尽一切努力满足你的要求。”掌柜贴近赵济民耳朵悄声说:“如果恁想破费点的话,俺这儿还有印度神油、超薄丝袜和美国女人裸体照片。”他唾沫星子溅了赵济民一脸。
赵济民没看货却注意到尾随进来的一个蟊贼,以选料裁衣为托让店伙计把货架上绸缎卷子一件件搬到柜台上看货。
“恁这布咋恁枯楚(皱)咧?打渣子(开玩笑),有光溜木?”
等绸卷堆起多了,蟊贼抖开一匹,左手扯出几尺面料往身上一盖请店伙计品评,右手在布的遮蔽下敏捷地从柜上抽出绸卷塞进自己袍襟内。贼从容欲离开时,掌柜和店伙计毫无察觉。
赵济民伸腿一跘,蟊贼摔倒甩出绸卷。店伙计见状高喊“捉贼!”贼扔掉绸卷,窜出门刹时跑得无影无踪。赵济民怕店伙计出门大喊会引来警察,忙劝说:“看看东西,没丢就算了。”
“恁咋恁迷瞪咧?”掌柜训斥伙计后感激地说:“朋友,俺白送恁两罐真正的美国奶粉。恁明白,俺是不会随意让人看见点些东西的。那些宪兵、特务全是贼。”
“甭破费了,俺喝不惯洋牛奶。”赵济民注意到街上安静些了,敷衍地笑笑说:“店里东西不错,下次一定再来光顾。”
“木招呼好恁”,掌柜表现出一副付出真感情又没有得到回报的痛苦模样,惋惜地说:“请问尊姓大名,府居何处,日后也好上门叩谢。”
“再会、再会。”赵济民拱手辞别。
“噢,恁咧提箱。”
“多谢!多谢!”
赵济民出门后躲进巷子深处,脱下皱巴巴外套和瓜皮帽,卷巴起来塞进砖堆,侧身探出头观察。
远远能看见老丁的头颅刚被挂在城门檐上,有不少市民、小孩子在围观。赵济民悲痛地向城门方向鞠了一躬,然后向喧嚣的集市街走去。越是热闹噪杂的地方更便于隐蔽。
赵济民穿过乱烘烘街道走到一处挂着“马家羊肉汤馆”门外,在遮篷下拉个小板凳坐下,朝穿白围裙忙碌的店家说:“来碗汤。口重多加辣子、葱花。”
“好来!”
羊汤馆斜对面的“北平烤鸭店”是省委敌工部交待给赵济民的两个联络点之一。
“汤来喽!”伙计将热汤放在榆木桌上。赵济民双手端碗,轻吹热气,眼神似不经意地瞟向对面。
“咸淡中吗?”伙计看是生脸客,问道。
“中!”
“北平烤鸭店” 几个掉漆隶书字木匾引人注目。店掌柜是个40多岁、瘦高的壮年汉子。他手持乌木长杆旱烟袋,瞪眼看着几个徒弟舞动片鸭刀低头忙碌。
赵济民观察后并没发现有啥异常,撂下碗起身结帐,快步走过街道,迈进烤鸭店门槛,站在柜台旁趁客稀时开口说:“楚掌柜,俺有件汉玉壁,搁恁这摊儿典当中不中?”
掌柜一怔,遽然拔出嘴里的旱烟锅,迈着八字步从柜台后出来。他抬头盯着来人端详,鼻音很重地说:“先生,贵姓?”
“免贵,姓杨,名慕鹊。”
赵济民见店掌柜相貌厚重、言语质朴,心里生出信任,暗说:这应该与地下党接上头了。
“杨先生,恁是摸错门了吧?这摊是烤鸭店。再说俺也不姓楚。往东头走50米,恁到‘诚信典当行’去打听。”
“没错吧,据说这间22号铺面以前曾是‘及时雨典当行’的门脸。”赵济民自我介绍说:“俺是打开封那头来的,叫杨慕鹊,杨慕隋是俺表哥。”
“哦!半天是阵着哩。恁是大表弟呀,恕俺冒昧。咦,虽木见过面,但家父常提起,咱哥俩小时宣(好)着咧。”掌柜脸上笑容就像被阳光融化的奶油,他给柜台前那个穿皂色长衫、戴光绪式圆圈眼镜的帐房先生使了个眼色,伸手恭让说:“难得有表亲登门,杨先生快请进”,边挑起门帘往里屋让客。
帐房先生掀起圆眼镜,上下打量后说:“辛苦了,快请里屋坐!”
在进屋的一瞬间,赵济民斜睨看见一个鼻梁有淤血、脖颈似有掐痕的光头伙计,对着这呛(边)暗摆手使眼色。
“烤鸭出炉喽!让让,别沾衣襟,油腻不好洗哟。”光头伙计的声音颤抖走调,变得尖声尖气。另一个中年伙计无端泼了他一裤腿水,骂骂咧咧:“谁豁(泼)咧水?搁哪摊儿来恁这闲人,阵不主贵,乱鸡巴往屋里闯!”
“一傍去!并(别)鸡咂(多嘴)。”
赵济民脑袋闪过一丝疑云。
“杨先生里面请!”掌柜手撑门帘,待赵济民进后随手把房门关紧。
“糟糕!”赵济民凭直觉心里打鼓,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冒上来,但他未动声色跟随掌柜进了里屋。